先是一日，與友人甲、乙若丙約，越宿而集。午，雨未止，買榜江涘。登岸，謁子陵祠；憩祠傍僧舍，毀垣枯甃，如入墟墓。還，與榜人治祭具。須臾，雨止。登西台，設主於荒亭隅；再拜，跪伏，祝畢，號而慟者三，複再拜，起。又念餘弱冠時，往來必謁拜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今餘且老，江山人物，睠焉若失。複東望，泣拜不已。有雲從南來，渰浥浡鬱，氣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極？暮歸來兮關水黑。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歌闋，竹石俱碎。於是相向感唶。複登東台，撫蒼石，還憩於榜中。榜人始驚餘哭，雲：“適有邏舟之過也，盍移諸？”遂移榜中流，舉酒相屬，各為詩以寄所思。薄暮，雪作風凜，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複賦詩懷古。明日，益風雪，別甲於江，餘與丙獨歸。行三十裏，又越宿乃至。其後，甲以書及別詩來，言：“是日風帆怒駛，逾久而後濟；既濟，疑有神陰相，以著茲遊之偉。”餘曰：“嗚呼！阮步兵死，空山無哭聲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茲遊亦良偉。其為文詞因以達意，亦誠可悲已！”餘嚐欲仿太史公著《季漢月表》，如秦楚之際。今人不有知餘心，後之人必有知餘者。於此宜得書，故紀之，以附季漢事後。
宗社傾覆，國破家亡，謝翱等遺民遂於嚴子陵台哭祭文天祥而寄托其一腔忠憤。文章寫哭祭的過程，尤其具體詳細地記述祭拜之時：“登西台，設主於荒亭隅；再拜，跪伏；祝畢，號而慟者三，複再拜，起”“複東望，泣拜不已”“複登東台，撫蒼石，還憇於榜中”，極為鄭重，將對文天祥以及故國的崇敬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又帶著無盡的感傷。用竹如意擊石而唱楚歌招魂，以致“竹石俱碎”，其情感之沉痛、激越，如在目前。文章擅長用環境、景物的描寫，突出風雨如磐的巨大的政治高壓：寫僧舍“毀垣枯甃，如入墟墓”；寫雨雪，“午，雨未止”，“須臾，雨止”，“薄暮，雪作風凜，不可留”，“明日，益風雪”；寫風雲之變幻，“有雲從南來，渰浥浡鬱，氣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皆能以情感來描摹，景中含情，感人至深。而於二三知己相約祭祀者，寫得亦頗為周到：“先是一日，與友人甲、乙若丙約，越宿而集”，“買榜（舟）江涘”，“與榜人治祭具”；祭祀之後，躲避巡邏卒，“遂移榜中流，舉酒相屬，各為詩以寄所思”；“夜複賦詩懷古”；“其後甲以書及別詩來”；將那種亡國之後的淒楚、為故國招魂的哀傷，和盤托出，渾厚深淳，感發人意，尤其寫到“風帆怒駛”，似有文天祥英靈感召，遂得以風平浪靜而平安渡江，更具深意。謝翱所賦之詩，乃《西台哭所思》：“殘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淚落吳江水，隨潮到海回。故衣猶染碧，後土不憐才。未老山中客，唯應賦《八哀》。”與此文對照，可以感受到那種深涵的情感。文章於此，對哭祭的時間、地點、情節、場麵、心理的具體描摹，嗚咽吞吐，如骾在喉，將謝翱一腔忠憤、沉痛之情，充分表達出來。
亡國之謝翱，行經山澤，夜聞風雨之聲，皆能喚起心中的悲憤與傷痛，《鹿田聽雨記》所展現的，正是那種無法言說的情感意緒：“夜聞風雨聲，滃鬱浥隘，琤琮澎湃，淅淅浮浮，冷冷翏翏，或散或裒，或赴或休，或激或射，或淩或瀝，或沉或滛。”其聲鬱而不散，若有若無，萬變而不窮，因此，當亡國深悲之人，聽雨遂滋生無窮之感慨，所謂：“畸人孤子，抱膝擁衾，感極生悲，而繼之以泣。故其聽也獨真。”其實，這種聽雨的經曆，同樣遭受了亡國之痛的晚宋詞人蔣捷也描摹了這一感受，《虞美人·聽雨》曰：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將人生分三大階段：少年聽雨，青春年少，天真爛漫，世事渾然不關心。壯年聽雨於客舟之中，漂泊四方，孤獨無依，如失群之孤雁，鳴叫於秋風中，雖有壓力，卻也能夠擔當，尚能放眼未來，勇於拚搏。老年聽雨於僧廬之下，曆經世事艱難悲苦，應該是看淡了一切，悲歡離合皆不關心，然而廊簷上一滴滴的雨水，滴落下來，卻將老人的無盡心事全然勾起，實在是無法忘懷世事啊！顯然，此詞乃蔣捷經曆國破家亡之後，對人生的深切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