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人固動物耳。情橫於內而性伏,必外寓於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於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予既廢而獲斯境,安於衝曠,不與眾驅。因之複能乎內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自用是以為勝焉!
所謂“動物”,乃人易於為環境所感動、所影響。人之情,乃天性對外物的自然反映,情欲充塞於心,使人不能安靜下來,則一定要在外物中找到寄托,才會舒暢。而外物之寄托,一是寄意於仕宦,一是寄情於自然山水。顯然,蘇舜欽將兩種生存狀態對比,進行反思。同樣一個人,身處山林能寧靜自守,混跡官場則“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這是外在環境對人心的影響。蘇舜欽認識到,在某一種環境中時間久了,內心自然會受到這種環境中種種因素的影響,特別強調說“惟仕宦溺人為至深”。所謂“仕宦溺人”,其實可以說是權力對人心的侵蝕,權力集中的場所就是曆朝曆代的官場,而身處官場的人則茫然無所知。可以說,受權力的影響,人大都“異化”了,喪失了基本的人性。在這次被罷官的事故中,蘇舜欽獲得了一個機會離開原來的環境,竟然因此而獲得重新審視自己、反思自己的可能。在滄浪亭,蘇舜欽能夠做到“安於衝曠,不與眾驅”,是自己對自己認識的一次突破。蘇舜欽還寫有《滄浪亭》五律一首:
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高軒麵曲水,修竹慰愁顏。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閑。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
由此可見蘇舜欽對滄浪亭的喜愛,對滄浪亭所包含的思想文化意義的留戀。
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從小受到的是儒家的經典教育,“學而優則仕”“得君行道”這些觀念是從小就灌輸進思想意識中的。蘇舜欽和他同齡的人,都是按著社會需要和已經指定好的道路一步步前行,除非天縱之才,恐怕很難主動跳出來主動反思,探討這個一直遵從的原則是否合適、有沒有問題。而這一反思、質疑,則往往會麵臨離經叛道的指責。隻有當他們在仕途中遭受打擊,被迫離開這個環境之後,反思的可能性才會出現。山林和佛道思想都在這個時候幫助這些飽受打擊的人們安撫內心,重新審視生活。這種思想情感,有批判現實之惡濁的積極意義,也有逃避現實的消極避世思想。
蘇舜欽對原本生活的審視與反思,是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一個典範代表。被規範了的思想在這次反思中開始鬆動,從精神上擺脫對仕宦生活的習慣需要勇氣。文章最後多次提到“勝”這個字,在蘇舜欽內心的較量中,今日之我於昨日之我進行了對抗和搏鬥,結果是蘇舜欽自己獲勝了。這個過程中,蘇舜欽完成的是一次難得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解放。
這篇文章有意學習柳宗元的格調,將寫景、敘事、言情融合為一,將複雜的情感和深刻的議論,借助於凝練簡潔的語言,委婉曲折地表達出來,頗得柳文之神髓。先從罪廢寫起,將沉重政治打擊下的鬱勃難平之氣,貫注於文章始終;在滄浪亭美妙風景的描摹中,表現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此基礎上,將其深刻的人生體悟加以闡釋,強化文章的思想力度。蘇州是蘇舜欽思想、文學成熟之地,歐陽修《湖州長史蘇君墓誌銘》說:蘇舜欽“攜妻子,居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日益讀書,大涵肆於六經,而時發其憤懣於歌詩,至其所激,往往驚絕。又喜行草書,皆可愛,故其雖短章醉墨,落筆爭為人所傳。天下之士,聞其名而慕,見其所傳而喜,往揖其貌而竦聽其論而驚以服,久與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蘇舜欽在滄浪亭流連忘返。一日,在滄浪亭觀魚,忽吟詩曰:“瑟瑟清波見戲鱗,浮沈追逐巧相親。我嗟不及遊魚樂,虛作人間半世人。”詩成,蘇舜欽很是感慨,但也隱隱不安。亦有高人以為此詩不祥,人間半世人——壽命不及五十歲啊。果然,時間不久,蘇舜欽死了,年未五十,士大夫皆嗟歎惋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