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無聊之際,於無意之中,蘇舜欽看到吳越王錢繆的親戚孫承祐留下的池館。此地甚佳,三麵環水,地方寬闊,池館左右都被林木遮蔽著,更妙的是,此地四周沒有居民,住在這裏能獨得閑處之妙。蘇舜欽買下此地,在此築亭,取名“滄浪亭”。“滄浪”一詞源於《楚辭·漁父》,說的是屈原遭放逐,“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在江邊,一位漁翁認出了他,問他為什麼會落到這般地步,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不同意屈原的想法,認為聖人要“不凝滯於物”,要學會“與世推移”,隨波逐流,而屈原堅持認為與其同流合汙,“蒙世俗之塵埃”,還不如“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漁父莞爾而笑,鼓枻唱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意思是如果天下清明,太平盛世,你就出來做官,展示自己的才華;天下渾濁動亂,你就保全自身,韜光養晦。蘇舜欽建滄浪亭以“滄浪”命名,是有自己的用心的。亭台建好之後,蘇舜欽請歐陽修為其園作詩,中間有兩句“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隻買四萬錢”,既有祝賀之義,突出滄浪亭風景之絕佳,也有一絲諧謔調侃。
滄浪之水
蘇舜欽選中的這塊地方,極其僻靜,不隻附近沒有居民居住,甚至連閑極無聊的江村野老都很少來這個地方。亭台麵前是竹林,背後是流水,水的對岸又是竹林,在竹林、流水掩映之下,就隻有蘇舜欽一個人獨享這一片清風明月流水。蘇舜欽正是要借助這滄浪之水來濯洗自己心靈上所遭受的創傷,而保持心靈的高潔。處於這樣的絕勝美麗中,蘇舜欽能夠自得其樂:
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蘇舜欽流連忘返。滄浪亭側,與蘇舜欽相伴的是光影、風月和流水。在這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世界中,蘇舜欽可以縱情飲酒,可以獨居嘯傲,水中魚、天際鳥可以與他共樂,得天光物趣之真。蘇舜欽遂產生了“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的體悟——形體放鬆舒適則精神澄澈,耳聞目睹皆乃無邪,才可以明白體悟道了。這兩句看似文辭形式上對仗,表現在蘇舜欽身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層麵。
蘇舜欽原本是從一個鬥爭殘酷的地方來的,時時提防、事事小心,就這樣他還是“躺著中了槍”,形神俱疲而又充滿委屈地離開了那個讓人傷心的地方。到了蘇州又因為南北氣候差異,不能愜意、自適地生活。一直到擁有了滄浪亭這塊地方,完全寂靜、完全獨立、完全放鬆、完全自由,官場上的種種刺激慢慢消失,林泉之間,原本充斥胸腹之間的委屈都消散了。這是林泉山水的力量,山林在中國曆史中始終有著文化上的意義,能夠包容在政治漩渦中傷了、累了的士人,讓他們回複心靈的寧靜,緩衝一下現實生活對他們的身心的衝擊。
蘇舜欽的這種心境,是林泉給他帶來的,更有自己努力拋卻官場上的塵氛,主動與山林接觸的努力。然後才是“觀聽無邪則道以明”。這是文章中轉折的地方,在山林中誠然可以獲得心靈的寧靜,但這種寧靜更多來自於感官感受而帶來心靈上的靜謐,一旦脫離山林是否又會複歸煩躁呢?耳濡目染清風明月,內心寧靜之後,還要開始反思之前的生活,反思之前生活的意義與問題,這樣才可以真正做到突破。這種突破要從個人的遭際上升到整個人生的思考中去。在小小的滄浪亭的靜謐而美妙的環境中,蘇舜欽的體悟是頗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