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氣浩然,折衝萬裏(3 / 3)

頃遊京師,求謁先達之門,每聽歐陽文忠公、司馬溫公、王荊公之論,於行義文史為多,唯歐陽公多談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請:“大凡學者之見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為欲聞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諭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時才,異日臨事,當自知之。大抵文學止於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貶官夷陵,方壯年,未厭學,欲求《史》《漢》一觀,公私無有也。無以遣日,因取架閣陳年公案,反複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以無為有,以枉為直,違法狥情,滅親害義,無所不有。且夷陵荒遠偏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當時仰天誓心曰:‘自爾遇事不敢忽也。’”是時蘇明允父子亦在焉,嚐聞此語。

顯然,夷陵之貶,客觀上給歐陽修提供了深入社會下層的機遇。歐陽修為文,主張明道、行道,說“我所謂文,必與道具”,就是說,文與道是相輔相成、不可分離的。在《與張秀才第二書》中,批評明道“舍近取遠,務高言而鮮事實”,主張:

君子之於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後履之以身,施之於事,而又見於文章而發之,以信後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孔子之後,惟孟軻最知道,然其言不過於教人樹桑麻、畜雞豚,以為養生送死為王道之本……而其事乃世人之甚易知而近者,蓋切於事實而已。

在歐陽修看來,道乃切於事實,關乎民生社稷,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體現,並非高遠玄虛之說。因而,歐陽修從實際出發,不尚空談,不重玄理,文章指事造實,自然平易。

慶曆四年(1044),歐陽修為諫官,與宰相範仲淹、富弼、韓琦相厚善,而歐陽修論事,本著公忠體國的思想,一意徑行,略不以形跡嫌疑為避諱,這幾位政治、文壇的要人,遂被視為朋黨。此事也是景祐年間貶逐範仲淹、歐陽修事件的繼續,為此,歐陽修作《朋黨論》,闡明對朋黨的認識,指出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是有著根本的區別。文章開篇,首先提出朋黨之說,並加以辨析:“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關鍵在於皇帝能夠辨別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區別,文章遂剖析這一區別: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小人之朋黨,乃為私利之暫時結合,往往“利盡而交疏”,則互相侵害;而君子之朋黨,乃共守道義,行忠信,愛名節,始終如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皆能同心共濟。因而,皇帝“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就可以達到天下大治。並從曆史上來論析,曆來帝王,凡用君子之真朋者,皆能長治久安,天下大治;凡禁絕君子之真朋者,無不亡國,“紂之時,億萬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並列舉了曆史上幾次著名的禁絕朋黨之事件:

後漢桓靈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桓靈;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

善用君子之朋者,國家興盛;凡禁絕朋黨者,皆國滅身死,兩相對照,其意自明。因此,文章之結論曰:“夫興亡治亂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文章勸誡當朝皇帝,列舉史實,針砭時弊,痛快淋漓而無所顧忌。這篇文章,文法謹嚴,語言平易,前段明辨君子小人之朋,後段又以興亡治亂,反複推說,以其忠誠剛正之意,開悟仁宗,明辨君子、小人之區別,任用君子之朋而經世濟民,以期長治久安。

歐陽修為人平易隨和,不爭名利,謙退謹慎,愛才若渴,但很有操守,正道直行,絕不曲意逢迎而改變自己的人生宗旨,正直敢言,勇於任事,注重在日常生活、事務中推行儒家之道,又能夠超然於世俗之外,晚年所作的《六一居士傳》頗能代表其思想境界:

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客笑曰:“子欲逃名者乎?而屢易其號。此莊生所誚,畏影而走乎日中者也。予將見子疾走大喘渴死,而名不得逃也。”居士曰:“吾固知名之不可逃,然亦知夫不必逃也。吾為此名,聊以誌吾之樂爾。”客曰:“其樂如何?”居士曰:“吾之樂可勝道哉!方其得意於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見,疾雷破柱而不驚,雖響九奏於洞庭之野,閱大戰於涿鹿之原,未足喻其樂且適也。然常患不得極吾樂於其間者,世事之為吾累者眾也。其大者有二焉:軒裳珪組,勞吾形於外;憂患思慮,勞吾心於內,使吾形不病而已瘁,心未老而先衰,尚何暇於五物哉!雖然,吾自乞其身於朝者三年矣,一日,天子惻然哀之,賜其骸骨,使得與此五物皆返於田廬,庶幾償其夙願焉。此吾之所以誌也。”

歐陽修品性高潔,為人平實,其文章雖憤激,行文卻極其含蓄,自然平易。其從容不迫,體現出為人修養之成熟,也體現出為文藝術的成熟。蘇洵《上歐陽內翰第一書》說歐陽修的文章:“紆餘委備,往複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間易,無艱難勞苦之態。”切中肯綮,點明了歐陽修文章的根本。歐陽修對文章,一直持有嚴肅認真的態度,認真寫作、修改,一絲不苟,以求嚴謹暢達。晚年修訂文章,用思其苦,其夫人勸曰:“何自苦如此?當畏先生嗔耶?”歐陽修笑著說:“不畏先生嗔,卻怕後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