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訥在形勢明朗之後,見風使舵,由其前之不言,轉而公開詆毀範仲淹之為人,並非就事論事,明辨是非,而是進行人身之攻擊。範仲淹“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高若訥自然也是了解範仲淹的,不能為之辯護,卻落井下石,攻擊範仲淹,借以表示諫官之“盡職責”。歐陽修以“疑是戲言”“其疑遂決”“是可怪也”,表達了對高若訥拙劣行為的鄙視,並進而剖析高若訥內心深處之卑劣:
夫人之性,剛果懦軟,稟之於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饑寒而顧利祿,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雖朝廷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便毀其賢以為當黜,庶乎飾己不言之過。夫力所不敢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此君子之賊也!
文章於此後退一步,認為人之本性有剛果懦軟,倘若高若訥是懦軟之人,顧惜自己的利益,隻是“庸人之常情”,乃“不才諫官”,尚可憐憫。可是,高若訥並非如此,而是見風使舵,阿諛逢迎,又對範仲淹落井下石,殘酷打擊,以其才智掩飾惡劣的行為,此乃“君子之賊”也,更為可惡可鄙!直是憤怒和痛罵,卻又表現得如此委婉曲折。於此,文章又進而從另一層麵來論述:
且希文果不賢邪?自三四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作待製,日日備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賢以為賢,是聰明有所未盡,足下身為司諫,乃耳目之官,當其驟用時,何不一為天子辨其不賢,反默默無一語;待其自敗,然後隨而非之。若果賢邪?則今日天子與宰相以忤意逐賢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則足下以希文為賢,亦不免責;以為不賢,亦不免責,大抵罪在默默爾。
歐陽修於此運用其清楚有力的邏輯思辨,深刻地剖析。如果說範仲淹果真不賢,但三四年來,位尊權重,備皇帝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品性、才能超群,事實曆曆具在,足可證明範仲淹實為不可多得的賢人。並且,歐陽修於此設一個二難推理:如果範仲淹不賢,身為諫官的高若訥並未能盡職盡責勸諫,使皇帝驟用不賢之人,乃失職;如果範仲淹賢能,賢人遭貶謫,高若訥理應盡職盡責勸諫,“不得不言”,使皇帝不能貶謫賢能。而今高若訥不能勸諫,卻惡意攻擊範仲淹,其無操守、見風使舵的小人行徑和小人本性,暴露無遺了。倘若欲作一個惜官保位之人,身為司諫而保持沉默,僅僅承擔沉默不言的罪責罷了。文章還以漢代蕭望之和王章的事例來論證,高若訥號稱有學問,而“有學問者,必能明辨是非”,應該是很清楚這一曆史事件及其是非曲直的,因而歐陽修說:“是直可欺當時之人,而不可欺後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耶?況今之人未可欺也。”批判的矛頭直指高若訥,而且明確指出曆史不可欺,今之人亦不可欺,歐陽修之肝膽俱張,風神畢現。
文章指出,當今皇帝進用諫臣,容納言論,正是大有為之時:
足下幸生此時,遇納諫之聖主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聞禦史台榜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是可言者惟諫臣爾。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無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能以麵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爾!所可惜者,聖朝有事,諫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冊,他日為朝延羞者,足下也。
高若訥身在諫職,當言而不言,屍位素餐,卻昂然自得,出入朝中稱諫官,歐陽修直斥其“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而且書在史冊,使朝廷蒙羞。斥罵高若訥,痛快淋漓,但也給高若訥留有餘地:“《春秋》之法,責賢者備”,之所以如此,乃以賢者來期許高若訥,期望高氏能夠為範仲淹事件而出麵諫諍;又表現出勇敢決絕的精神:
若猶以為希文不賢而當逐,則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之人爾,願足下直攜此書於朝,使正予罪而誅之,使天下皆釋然,知希文之當逐,亦諫臣之一效也。
一方麵,重視高若訥,以賢者來期許、勸勉,希望高氏能夠盡快覺悟;另一方麵,又極為藐視高若訥,對其提出公然的挑戰,倘若高氏認為範仲淹不賢,而歐陽修自己救助之,乃是朋邪之人,將此書信告之朝廷,將範仲淹、歐陽修一同貶逐,也算高氏發揮了諫官的作用。文章最後則說:“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論希文之事。時坐有他客,不能盡所懷,故輒布區區,伏惟幸察,不宣。修再拜。”頗為平易和暢,從容不迫,體現出歐陽修那種膽氣浩然、勇往直前的內在精神力量,以及閑雅從容的氣度。
這是一篇辛辣而又嚴正的政論文,激於義憤而作,理直氣盛,卻具有作者所獨有的從容不迫、紆徐婉轉、曲折曉暢的風格。可以看出,作者對高若訥的觀感是在不斷變化著的:由最初對於高的忽視,而發展為輕視,又反過來變成重視,終於完全加以鄙視。從作者的內心感受的抒寫中,這個“全軀保妻子之臣”的可鄙而又可憐的形象,終於明晰地浮現在讀者眼前。此後,又進一步正麵地提出了這種看風使舵的作風對於國家的危害性。一方麵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不複知人間有羞恥事”,一方麵又留有餘地,希望他能夠及早回頭;在對他進行勸誡的同時,又對他進行公然的挑戰。這說明歐陽修在寫這封信時,感情是很複雜的,作者所注重的是國家的利益,而非個人意氣。這封信不僅鮮明地表現了一位作家的藝術風格,更表現了一位政治家的政治風節。此書理直氣壯,文辭雖婉轉而極犀利,代表了歐陽修早期文章風格的一麵。此文膽氣浩然,可以折衝萬裏。高若訥還是將此書信上奏宋仁宗,歐陽修被貶為夷陵縣令。
此一事件,在當時影響甚大。為此,蔡襄撰寫了《四賢一不肖詩》,傳誦一時。所歌詠者四賢乃範仲淹、餘靖、尹洙、歐陽修,所批評者一不肖為高若訥。四賢為朝中鸞鶴,昂昂孤立,馳騁古今無所遺,乃不世出之國家棟梁,卻不幸遭受貶謫。而高若訥職在諫司,胸無天地中和誠明之氣,不能盡其諫諍之職責,反而落井下石,“袖書乞憐天子傍”,“司諫不能自引咎,複將己過揚當時。四公稱賢爾不肖,讒言易入天難欺。朝家若有觀風使,此語請與風人詩。”極為形象地刻畫了高若訥卑瑣的靈魂。
貶官夷陵,對歐陽修來說,未必是不幸。離開朝廷,來到偏僻的夷陵,歐陽修接觸大量的具體事務,接近社會下層百姓,了解民風民情、社會狀況,能夠“周達民事,兼知宦情”,使其具有了務實求真的精神。歐陽修後來在《與焦殿丞書》中說:“某嚐再為縣令,然遂得周達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為益。”而且,《容齋隨筆》卷四引張芸叟與石司理書,記載了歐陽修貶官夷陵的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