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位卑才高,驚采絕豔(3 / 3)

在渲染、造勢已足之後,分析己方之正義性,乃替天行道,順應民心,因而師出有名,且以張大自己的聲勢:“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帝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是用氣憤風雲,誌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文章遂鋪陳義軍之軍威之雄壯——“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支持者遍布南北,兵精糧足,氣勢振撼河嶽,馬聲嘶鳴如北風怒號,劍光衝天使南鬥失色,“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實乃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威懾之餘,又能夠對於武則天治下的李唐王朝舊臣,曉之以理,喻之以義,以李唐王朝昔日的恩寵、友情、信任來感化、號召,娓娓道來:“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至此,理直氣壯,大聲嗬問曾受唐高宗恩德的朝廷之士:“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舊主唐高宗剛剛安葬,墳頭之土尚未幹(從高宗下葬到李敬業起兵,中間僅隔四十八天),而受高宗遺詔繼承皇位的愛子——中宗皇帝李顯,卻被囚禁了,那麼,受遺詔而輔佐中宗的顧命大臣卻覥顏事“逆”(武則天),他們能稱盡其所能、盡忠報國了嗎?能不慚愧嗎?這句話的份量很重,既引起對舊主唐高宗的懷念、對繼位中宗李顯的期盼,也激發出世受皇恩之顧命大臣的責任感來。難怪武則天看到這樣的句子,而驚悚,而感歎宰相未能招納賢才了。文章在指責之後,又給效力於武則天的李唐舊臣指明出路,要他們轉禍為福,“共立勤王之勳,無廢舊君之命”,共同匡複李唐皇權,共享富貴;如果坐失先機,徘徊不前,猶豫不決,“必貽後至之誅”——兵臨城下,絕不寬待。檄文最後斬釘截鐵地斷言:“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義正辭嚴,勝利在握,極富煽動性和號召力。

駱賓王的檄文寫得很好,震動於一時,可惜,戰爭是要靠實力的,李敬業很快兵敗身死,而駱賓王混跡於亂兵中,不知所終,據說,駱賓王削發為僧,最後歸隱了。李敬業的失敗,一方麵是經濟、軍事實力不如武則天的朝廷,另一方麵,武則天登皇帝位,雖然殺戮李唐宗室、功臣,但她廣泛擢用賢才,使得中下層社會士人有了出仕的機會,激發了他們參與政治的熱情,獲得了他們普遍的熱情支持,而且在武則天的統治下,社會安寧富足,欣欣向榮,國力強盛,是貞觀之治走向開元盛世的關鍵一環節。

此文一作《討武曌檄》,應該是後人所擬的題目。武則天自名為“曌”,是在載初元年(689年),而李敬業起兵,是在武則天稱帝的光宅元年(684年),故而不得稱“武曌”。而且,當時傳檄天下,聲討武則天,題目應該是“傳檄天下文”,“代李敬業”亦當為後人所擬加。

駱賓王是婺州義烏(今屬浙江)人,少年時就顯露傑出才華,七歲時有《詠鵝》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有“神童”之譽。駱賓王抱負很大,意氣很盛,有一種豪邁俊爽的精神。在《自敘狀》中,說自己有操守,“臨大節而不可奪,處至公而不可幹”,耿介自守,絕不“靦容冒進,貪祿要君,上以紊國家之大猷,下以瀆狷介之高節”。堅守自己的信念與節操,《上吏部裴侍郎書》說:“賓王一藝罕稱,十年不調,進寡金張之援,退無毛薛之遊,亦何嚐獻策幹時,高談王霸,衒才揚己,曆抵公卿?”耿介自守,即使處於困頓,也不曲學阿世、俯仰隨人。

駱賓王一生多災多難,曾從軍至西域,遊宦巴蜀。儀鳳三年(678年)秋,駱賓王為侍禦史,屢次上書言天下大計,武則天大怒,誣以法,將其逮係獄中。駱賓王忠而被謗,深感人生之無常,作《在獄詠蟬》詩,謂蟬吸風飲露,何其高潔,“潔其身也,稟達人君子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審藏用之機”。如此神物,“吟喬樹之微風,韻資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駱賓王囚禁獄中,在寂寞中感思人生,蟬之高潔清雅打動了詩人,而秋風中蟬之衰微的鳴叫聲,有何人關注呢?駱賓王滋生了與秋蟬同命運的況味,欲借詠蟬以表達這樣的人生感受——“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在這種感傷情緒中,駱賓王以低沉的聲調吟誦著: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秋蟬歲月無多,而自己囚禁獄中,生死未卜。在寂寞清冷中,蟬與人相對,而秋露濕潤,蟬翼滯重,無法奮飛,而蟬鳴又沉沒於勁吹的秋風中。駱賓王深刻地體味到了人生的無奈與寂寞,抒發其忠而被謗的悲憤心情。

在獄中,夜晚一派黑暗,小小的螢火蟲發出微弱的光亮,雖微不足道,卻能給人以溫暖,駱賓王頗有感慨,寫了一篇《螢火賦》,尤為淒愴:

餘猥以明時,久遭幽縶,見一葉之已落,知四運之將終。淒然客之為心乎,悲哉秋之為氣也。光陰無幾,時事如何?大塊是勞生之機,小智非周身之務。

其孤憤、抑鬱不平之氣,實乃不可掩抑,駱賓王深於情,對人生的體認更深刻了。大概在調露二年(680年),駱賓王除臨海(今浙江天台縣)丞,因公務到齊州(今山東),距離其少小時生活過的博昌(今山東博興縣)很近。駱賓王的父親曾為博昌縣令,頗有政聲,死後亦葬於博昌,駱賓王對博昌很有感情,視之為第二故鄉。博昌父老對前任縣令很懷念,邀請駱賓王回博昌,卻未能如願,因而他懷著十分悵恨的心情,作有《與博昌父老書》。文章先表達了離別的感慨:“雲雨俄別,風壤異鄉。春渚青山,載勞延想;秋天白露,幾變光陰。古人雲,別易會難,不其然也!”而自己一別博昌十五年,當年交遊者大半都不在人世了,很是感慨於人生的無常:

故吏門人,多遊蒿裏;耆年宿德,但見鬆丘。嗚呼!泉壤殊途,幽明永隔。人理危促,天道奚言?感今懷舊,不覺涕之無從也。況過隙不留,藏舟難固。追惟逝者,浮生幾何?哀緣物興,事因情感。

即使能夠達觀,知道人生就要經受勞苦,知道人生要遂順自然,但是誰又能夠忘卻人生的喜怒哀樂之情呢?而博昌舊友親朋喪逝,誠然令人無限傷感啊!而博昌縣治遷往樂安故城,舊縣城廢棄了,荒草滋長,墳墓縱橫——“荒徑三秋,蔓草滋於舊館;頹墉四望,拱木多於故人”,由此而興無限感慨:“嗟乎!仙鶴來歸,遼東之城郭猶是;靈烏代謝,漢南之陵穀已非。”感慨自己如同仙人曆經千年,化鶴歸來,而城郭依舊,居民已非;春秋代謝,時光流逝,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巨大變化,時移景遷,早已非複昔日了。博昌父老對遠方的遊子一腔深情,而駱賓王已與博昌近在咫尺,卻不能重返故鄉、探尋舊友親朋,其痛苦心情何以忍受呢!所謂:“風月虛心,形留神往;山川在目,室邇人遐。以此勞懷,增其歎息,情不遺舊,書何盡言。”情感真摯,細膩委婉,曲盡人情。因為深於情,駱賓王在《為李敬業傳檄天下文》中,方能以激昂的情感、深刻的人生體味,驅駕文字,縱橫馳騁,創造出震動天下的雄文。

駱賓王長於七言歌行,尤工駢文,汲取了六朝駢文的藝術成就,而詞采富贍,清新俊逸,在說理、敘事、抒情方麵都達到了很高的成就。《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與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是唐代駢文的兩顆璀璨的明珠。

五牛圖(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