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文章造勢已極,遂以退為進,自占地步,認為天子以四海為家,率土之濱,莫非王境。舜南巡而死葬蒼梧,禹東狩而死葬會稽,皆不返葬帝都——“豈其愛蠻夷之鄉而鄙中國哉?實將欲示聖人無外也。”因此,取法先聖,高宗“靈駕”不必返葬關中。“陛下豈可不察之?愚臣竊為陛下惜也。”
因而,文章遂大力渲染河洛之山河形勝:“景山崇麗,秀冠群峰,南對嵩邙,西望汝海,居祝融之故地,連太昊之遺墟,帝王圖跡,縱橫左右,園陵之美,複何加焉……況瀍澗之中,天地交會,北有太行之險,南有宛葉之饒;東壓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馳崤澠,據關河之寶。”文章具有辭賦之鋪張揚厲,又吸取駢麗文的使事用典,對偶諧暢,造成一種感人的氣勢,關鍵在於指出洛陽實乃風景佳麗,山河形勝之地,又交通便利,擅四方財富之美,確乎為風水寶地。為了更有說服力,文章還列舉周平王東遷、漢光武帝建都洛陽,“山陵寢廟,不在東京;宗社墳塋,並居西土”,實乃審時度勢的必然舉措,足可為後世楷模。因而,勸諫武則天能夠聽從其意見,“願陛下察之”!這篇文章,風骨凜然,氣勢充沛,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又能一波三折,變化多端,顯示出頗強的駕馭文字的能力。
陳子昂
陳子昂文章有司馬相如、揚雄的風骨,據陳子昂的好友盧藏用《陳氏別傳》記載,《諫靈駕入京書》上達朝廷之時,武則天“覽其書而壯之,召見問狀。子昂貌寢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際,甚慷慨焉”,當時就拜為麟台正字,“時洛中傳寫其書,市肆閭巷,吟諷相屬。乃至轉相貨鬻,飛馳遠邇”。陳子昂獲得了巨大的聲譽。這篇文章以其宏大的氣魄,關懷國家前途和百姓利益,顯示出陳子昂具有言人所不敢言的政治膽識。
陳子昂的論事書疏類文章,如《諫用刑書》《諫政理書》《上軍國機要事》《為喬補闕論突厥表》等,振筆直書,氣勢磅礴,疏樸近古,與六朝以來及初唐的靡麗柔弱的文風不同,表現出很大的變革特性,成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先行者。陳子昂在文學上提出了革新的主張,又能夠以自己的創作實踐樹立新的風標,很為唐人所看重。盧藏用《陳伯玉文集序》讚揚陳子昂:“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製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韓愈《薦士》詩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後序》謂:“著述比興,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潼陳拾遺也。”就文章而言,唐人有唐文三變之說,而推許陳子昂為唐文新變的第一重要階段,歐陽修與宋祁繼承了這一觀點,在《新唐書·陳子昂傳》有曰:“唐興,文章承徐(陵)、庾(信)餘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可見其在文學史上的深遠影響。
陳子昂始終並不以文士自居,他在《上薛令文章啟》中說:“然則文章薄伎,固棄於高賢;刀筆小能,不容於先達,豈非大人君子以為道德之薄哉……文章小能,何足觀者!”視文章為薄伎、刀筆小能,乃是與其經世濟民、建立不世功業的遠大理想抱負相比較。在武則天時代,酷吏橫行不法,告密之風盛行,士人正直立朝,往往不得善終,陳子昂未能得其時而施展抱負,年僅四十四歲便抱恨而終。王夫之《讀通鑒論》說:陳子昂在唐代,並不僅僅是一介文士,如果能夠遭遇明主,施展其理想抱負,“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將遠遠超越唐代的兩位著名大臣馬周、姚崇,發揮其卓越的政治才能。可以說,陳子昂並不甘心以文士自居,卻最終以文士而流芳千古。正是有了這樣遠大的政治理想、經世濟民的情懷,才使得陳子昂的文章具有了充實的現實內容和豐富的情韻,論事析理,深透恰切,氣勢充沛,縱橫馳騁。可見,高遠的理想,為民生之情懷,實在是文章的底蘊所在。
陳子昂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