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皎月生平最恨兩件事。
其一是欺騙,另一件乃是抽大煙。欺騙自是不必說,兩人交心本該是坦坦蕩蕩,若一方的心蒙了塵土,那感情怕也是要走向終結。至於抽大煙,則是頂頂的不負責任,不光傷了自己身體,還連累旁人為之操碎了心,更有甚者砸鍋賣鐵,家破人亡——國家那段暗無天日的近代史,最初不就是因為鴉片煙搞的鬼麼?
然而如今,此時此刻,魏駿喬則是在她麵前將這兩件事演繹到了淋漓盡致,幾乎是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方皎月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合理,都是莫名其妙,可張大了眼睛看了又看,那煙榻上躺著的,確確實實又是魏駿喬。
方皎月深吸了一口氣。
若是那無父無母有錢有閑的人,抽了,也勉強可以算是從精神慰藉的缺失中尋求物質慰藉,然而魏駿喬則不同,他有家人,有朋友,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大把好光陰還等著他去揮霍,如今卻是說放棄便放棄,一點征兆都沒有,當真是最最惡劣的不負責任。
方皎月一陣風似的衝進了煙室。
一把將魏駿喬從煙榻上拽了起來,她眼也不眨地抬起手,啪啪扇了對方兩個大嘴巴,整套動作堪稱雷厲風行,徹底嚇傻了在場的所有人。而這時魏駿喬仍是迷迷瞪瞪,頂著兩個鮮紅的五指印傻笑不停,朝方皎月伸出手,他還要去摸對方的臉蛋子。
方皎月把一壺涼茶扣到了他頭上。
魏駿喬徹底清醒了。
清醒之時,他那心已是怦怦跳個不停,仿佛身體比精神先一步意識到了危機,早就自作主張地發起了抖。而在這種近乎恐慌的心情中,他那視野也是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樣時,他意識到自己是完了,心裏絕望,表情卻還是怔怔的,仿佛仍然沉浸在醉生夢死中,一時半會走不出來。
他不說話,方皎月也不說話,叔嫂兩人相視看了片刻,魏駿喬忽然著了慌,就見一行淚水劃過方皎月的臉頰,直直燙穿了他的心髒。
仿佛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魏駿喬的臉上慢慢有了表情,心知自己是讓對方失望透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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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時過後,小李心不在焉地轉動方向盤,一雙眼睛骨碌碌總忍不住要往後視鏡上瞄,少說也瞄了數十次了,每次映入眼中的都是麵色蒼白的二爺和難得嚴肅的太太,兩人此刻一同變成了啞巴,連呼吸也是少有,小李小心翼翼搖開車窗,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他刻意將汽車開得很慢,甚至圍著英租界來來回回兜著圈子,他畢竟還是二爺的司機,做事都還向著二爺,他知道現在若是回家,最輕的,二爺會被大爺打斷一條腿,重的,他則是不敢想了。
他害怕,魏駿喬自然也害怕,在車中枯坐了許久,魏駿喬感覺自己的麵皮被撕了一層又一層。其實他早就不要臉了,隻是想在嫂子跟前保持唯一的體麵,無奈到了如今,連這也變成了奢望。
要哭似的一笑,魏駿喬沙啞著嗓子喚道:“嫂子……”
“小叔。”
兩人同時開口,都是微微一愣,魏駿喬咧了下嘴巴,什麼都變了,他往日的紳士風度卻是沒變,脫力的一笑,他示意讓嫂子先說。
於是方皎月便在黑夜中靜靜開了口:“小叔,在講道理之前,我要先向你道歉,當著那麼多人,我對你說打就打,甚至最後還潑了你一頭茶水,害你在人前沒了麵子,這是我的不對……”
魏駿喬聽到這裏,簡直是無地自容,沒想到方皎月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會顧忌他的麵子。失控似的抖了抖肩膀,他終於是落下了淚,哭得很安靜,奪眶而出,再流到心底,全是他自作自受。
而這時候,他聽見方皎月喃喃的,幾乎困惑地道:“可我還是想不明白,小叔,好端端的,你怎麼會沾上那種東西?你年紀輕,好奇心重,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栽到這東西上,白白斷送了大好的財路前程……我方才那樣生氣,也是氣你不知自愛,你大哥又做父親又做兄長地把你當少爺似的拉扯大,可不是為了讓你掏空身子去抽大煙。更何況你現在不止有一個大哥,還有我這個嫂子,這麼多人關心你,你怎麼就也不在乎呢……”
魏駿喬滔滔地流著眼淚,方皎月說得每句話,都無比準確地敲中他心中最敏感脆弱的神經。他很想告訴嫂子,自己並不是不學好,隻是正如對方所說,他年輕,禁不住誘惑,這誘惑是狐朋狗友,是鴉片煙,是金錢,他不知不覺地越陷越深,直到沒了底線——可是,他心中還是委屈。
方皎月長長歎了口氣,她一直覺得自己還算好脾氣,之所以今日忽然失控,乃是魏駿喬行事實在可恨。然而此刻萬分疲憊地抬起頭,她卻是對著魏駿喬滿是眼淚的臉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