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米籮村長
寶應專欄
作者:蔡宜久
村長是土改那年當上村長的。村長當上村長後的第一要事,是鬥地主分浮財。
村長帶著一班人馬,在菴門口空場上八仙桌上摞八仙桌,搭起一座揺揺晃晃的高台。村長給它起名叫“望蔣台”,地主老財們不是盼望蔣介石回來嗎,那就請他們登高遠望吧。
第一個被帶過來的地主叫雍謝石,村長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八肚子來火,他怎麼聽怎麼解,都覺這名字就是有永遠感謝蔣介石的意思。名如其人,雍謝石確實仗著蔣大老板給撐腰,幹了不少昧良心的事,掙了不少昧良心的錢,是柳樹頭上掛糞桶——臭名遠揚的主。村長第一個拉他過來,就是要殺猴給雞看。
雍謝石拉過來了。他頭戴瓜皮小帽,身穿仿綢長袍,沒有低頭哈腰,而是將一雙烏龜眼骨碌碌地轉著,似乎要認清每一個鬥他的人。
村長真想上前扇雍謝石兩個耳光,但是強行忍住了。村長跟他講道理說形勢談政策,讓他交出浮財。村長苦口婆心說長道短,雍謝石卻全當耳邊風。他翻翻鳥龜眼,呲呲狗屎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讓他上“望蔣台”!群情激憤振臂高呼。村長一伸手,說一聲:請吧!
雍謝石爬上了第一層,雍謝石又爬上了第二層。他抬頭望望天,轉過臉又眺望著南方,口中似乎念念有詞。村長猜想,雍謝石大概真的在對天祈禱,希望他們的蔣大總統回來呢。
別癡心妄想白日做夢了,往上爬,站得高才看得遠呢,村長催促著。
雍謝石又向上爬了。雍謝石爬到第四層的時候,已是滿頭大汗。老天爺大概不忍心再看下去,它給雍謝石送涼爽來了。那風開始倒是微微的徐徐的,可一眨眼竟發出了聲音。老天爺的過分殷勤讓“望蔣台”晃動了,雍謝石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摔下地來。人們隱約看見,雍謝石的腿抖了,雍謝石的身子也抖了。而隻有雍謝石自己知道,他的心也抖了。他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望蔣台”上不得,蔣介石也是盼不來的。我交,我全交!雍謝石徹底認輸了。
雍謝石剛從台上下來,便立刻癱在地上成了一攤泥。我交,我們都交!猴子都抗不住了,雞們早嚇破了膽,他們誰也不想再上“望蔣台”。村民們的鬥爭勝利了。
分浮財那天是個好日子。天空萬裏無雲,陽光灑滿大地。村長的心情像天空一樣晴朗,村長的臉像太陽一樣燦爛。村裏那位戴老花鏡的先生,按照名單一家一家地讀著,村長則指點著讓一家一家領走該得的勝利果實。也許眼鏡先生真的年歲大了,他無意中少寫了一家名單,也就少了一份浮財。老先生摘下眼鏡,看了一眼睜著大眼睛的村長,掏出手帕連連擦額頭上的汗。
老先生是村裏除地主老財外,唯一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終年教幾個學生糊口度日,村長小時候還到他的學堂念過幾天書,算起來當算是老人家的學生。先生年近七十,還幫村裏做事已實屬不易,村長感謝還來不及呢。村長沒有責怪先生,說不要緊的,不還有我一份嗎?
村長將自己那份給了別人,回到家才發現破草屋裏已無一點可吃的東西。他隨手提了個淘米籮,到朋友家借回了一升米,才讓“咕咕”亂叫的肚子不再做聲。
村長三十多歲了,可仍然光棍一條。村長父母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如今雖說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可總得有東西吃呀!分到浮財的人家,還可……
一段時間,村長的淘米籮夾得勤了,東家進西家出的。村裏人便送他個“淘米籮村長”的雅號。
雖說秋收後分得的田裏有了收成,村長不再夾淘米籮,雖說後來村長娶妻生子過上了好日子,可“淘米籮村長”似乎成了他永恒的桂冠,村民們一直沒有從他頭上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