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真讓人生氣。自從母親去世後,他身上的虱子簡直讓人無法想象,隨便一抖衣袖就掉出來幾個。睡覺前,他就把衣服脫下來,先用笤帚把衣服掃一遍,再仔細捉一遍,把捉到的虱子掐死。虱子的卵捉不下來,就掐死在衣服上。之後,他就到了最難捱的時刻,他就感到非常餓,這時他盡可能想些好的事情。幻想著能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一踏進家門,屋裏就飄溢著飯菜的濃香,迎著媽媽親切的笑語。幻想著父親手裏拿著的一根冰棍。對他來說,冰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那味道簡直無法形容。想著,想著,嘴巴咂著,漸漸地就進入了夢鄉。
父親讓他去姑媽家借點兒麵,去姑媽家時正好趕上吃飯,姑媽就讓他留下吃飯。姑媽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黃米粘飯,白菜炒豆腐。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悄悄咽了一口唾液。姑媽把飯碗遞給他,接過飯碗,他把豆腐、白菜撈了幾筷子堆在飯上,急急地扒了幾大口,幾口就吃了一碗。太香了!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再也沒有吃上這麼香的飯了。姑媽說:“青雲,自己去盛吧,飯多著呢。”姑媽家人多,今天做了滿滿一大鍋粘飯。青雲想,今天能吃頓飽飯了。他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狼吞虎咽地扒著飯。就這樣,姑媽家的孩子還沒有把飯吃完,青雲吃了整整四碗。青雲這下吃飽了,好像還有點兒脹。他要回家了,路上,他越走越覺得脹,越走越覺得走不動,心裏有點兒惡心,頭也有點兒暈,走著走著,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他醒來時,已經躺在炕上,父親坐在旁邊。他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母親去世,父親隻是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誰也叫不起來。看到父親流淚,他害怕了,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
冬天到了,青雲還穿著單褲子。二媽和三媽各拿出了一件舊衣服,共同出資買了一斤多棉花,給他縫了一條棉褲。二媽和三媽都要看著他把棉褲穿上才覺得放心,可青雲怎麼都不穿,氣得二媽說:“再不穿就拿走!”青雲這才去穿。換的時候,他沒有內褲。
青雲對“沒娘鬼”的理解首先是對他母親的極不尊重,他絕對不饒對方;其次是對他的侮辱。越來越多的人叫青雲“沒娘鬼”,有的壞同學們欺負他,就喊他“沒娘鬼”。別看他個頭不高、缺吃少穿、枯瘦如柴,發起怒來,可以把三四個有媽的嬌氣包打敗。漸漸的,在學校裏青雲學會了打架。回到家裏,不是頭上有傷,就是臉被抓破,父親看見了,就把他狠揍一頓。大嫂正眼都不看他,哼,不看看自己啥樣,還惹事,看有人收拾你不,活該。
父親也病了,幾個早晨醒來,青雲都看見父親坐在炕上,雙手抱著肚子。他就問父親:“你咋了?”父親都說:“沒啥,我坐一坐,你去上學吧。”青雲還是不走,說道:“爹,你可不能有病,你病了,我咋辦?”父親扮了個鬼臉:“你看我這張臉,連閻王爺見了都害怕,我想去報到,他還不要我呢。現在咱們青雲這麼小,我還不想去報到呢,他敢要我嗎?你放心去上學吧。”青雲看了一眼父親,一張長臉,又黑又皺,加上過分的枯瘦,顯得有些怪異。青雲這才走了,出門時,仍放心不下,掉過頭來又看了父親一眼。
一天,放學了,他剛走進家門,看見姑媽來了,姑媽看見他就喊他:“青雲,你爹暈過去了,你哥已把你爹拉到醫院了,你快去吧!”他書包都沒放,就隨姑媽去了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哥哥好像是哭過了。姑媽把他拉到沒人處,悄悄說:“醫生說有啥好吃的就給吃,沒救了,隻是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的事,咱們拉上回吧。”青雲說:“不,我要背上爹走大醫院看,爹不能死。”說完就去背父親,可他那能背得動一個大人呢?他大哥急忙把人力車推了過來。等拉到縣醫院,天已經完全黑了。住院住不起,父親就在醫院走廊的長條椅上坐了一晚上,父親痛得坐臥不寧,哥倆眼巴巴瞅著父親,難過得徹夜未眠。其他躺椅上也有和父親一樣的病人,徹夜不停地*著。父親的額頭汗如雨下,小護士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嗬斥著:“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再叫就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對大哥說:“你領上爹去看病,我去給爹弄點兒吃的來。”他盤算著,離縣城不遠處有一條小水溝,那裏一定有魚,摸一條來給爹熬點兒湯喝也行。有時也真怪,不一會兒,就摸了一條一斤多重的紅色鯉魚。他拿出自己的鉛筆刀把魚收拾幹淨,去縣城一個親戚家,給他爹連肉帶湯地燉了一小盆,就高高興興地端到醫院裏。這時,父親已不在醫院裏了。旁邊的人告訴他,你嫂子說,你爹的病看不好了,害怕死在外麵對兒孫不吉利,要趕緊拉回去,你哥和你嫂子已經用人力車把你爹拉回去了。青雲一聽就端著這一小盆魚,趕了七八裏路,終於把魚端在了父親麵前。父親高興地摸著他的頭,吃了幾口魚,然後又喝了點兒湯。父親的胃病很多年了,他舍不得買藥吃,每當疼痛難忍的時候,就抓起一把蘇打粉喝上,不行就再喝上一把。聽醫生說,父親的胃已讓蘇打粉腐蝕得像紙一樣薄了,隨時都有穿孔的可能,穿孔就沒救了。就這樣,父親又熬過了幾天,也隨母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