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我記得,當年咱們隻修了五公裏左右吧。”

“那都是老黃曆了。自從你們進城後,大概有十個年頭沒有修過。從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後,農村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荒山承包到戶。過去的荒山,如今都栽上了各種果樹。農民也富裕了,啥都不愁,就愁山裏的貨沒辦法運到山外,賣個好價錢。這些年來,群眾自發地利用農閑時間,在不停地修路,不需要炸山的地方,幾乎全部修好了。我們多次找鄉上、縣上,投資沒著落,都不願意去接這燙手的山芋。我聽縣交通局的一位同誌說,現在新任的市交通局長,當年到溜壩村插過隊,我一猜就是你,這不就來找你了嘛!”

“錢呢?我沒法給你計劃外撥款,工程技術人員,我可以給你派幾個去,進行一下實踐測量。”

“錢!我沒指望向國家伸手,撥款不想,貸款我要。我不是來討飯的,貸款可一還,國家不會受損失。隻是希望你能協助一下,組織幾個工程爆破人員,把那幾個山頭給炸一下就行了。”

“人呢?”

“我去組織,爆破的*,人員的工資,你得想辦法解決。”袁平笑了一下,不知道黑娃這一豪言壯語是否有所指望。

“*沒問題,組織幾個爆破人員幫你放幾炮更不存在什麼問題,隻是你拿什麼歸還貸款?”

“不怕你見笑,我來時,村上召開了群眾代表大會,貸款十萬元,三年還完本息。”

“我問你拿什麼還?”

“我們的山都承包了,有兩千畝的核桃,一千五百畝的山楂,五千畝的蘋果,還有三千畝的藥材,現在進入到豐產期,十萬算什麼?就是五十萬、一百萬都不在話下。”黑娃越說越激動,側身從沙發失手旁邊提出一個圓鼓鼓的塑料袋。

“這是我家裏自產的核桃,你看這個頭多大,一斤能買十元錢!不是咱們買不起*,請不起爆破人員,不就是當年的那件事,把咱們給炸怕了嘛!你們交通局,有專業技術人員,不會出事的,所以才請你來幫忙。”

袁平不覺心裏一震,好一個遠見卓識的計劃。他到真得對黑娃刮目相看了。

好一個有心計的家夥。袁平心隱隱作痛,當年就是因為我的組織不慎,造成了雲霞的死亡。三十多年來,回想起雲霞滿臉帶血的臉龐,袁平就坐立不安。有政績,也能讓雲霞開著小汽車回到她闊別已久的家鄉,從而了結我一生的遺憾。袁平想到這裏,不由得站起身,拍著雙手說道:“你說得很好,有氣魄。我讚成你的想法,但不知道你這套哲理是哪裏學來的?”

“不瞞你說,這還是三十多年前雲霞姐給我講《愚公移山》的故事裏得來的啟發。隻要每天挖山不止,就能搬走一座大山。”

一陣短暫的然而十分難堪的沉默。又是雲霞!袁平走過茶幾,背對黑娃,他不願意讓黑娃發覺自己如此動情,尤其是不願讓黑娃看到自己那閃著濕熱光芒的眼睛。他想著往返山外的道路將打通,對雲霞的死,應當有一個徹底的交代。袁平猛地轉過身,以一種奇人的眼光注視著黑娃。

黑娃看到袁平眼中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有些慌亂,但他很快控製了,謹慎而慢條斯理地說道:“現在在中國,要自發地組織人員,成年累月地,無報酬去辦一件事,恐怕城裏人不願意去做,而農民就願意,你說這是一種什麼精神?”

兩個人身份、地位截然不同,三十多年後重逢,幾句對話,卻撞出電石般的火花。一個長期以來就在袁平心中產生的模糊意識,這一刻被神奇地引了出來。

“你是說,過去是中國的老百姓養育了中國的城市,現在應該是中國的城市反哺農村,為中國的農村多做些實實在在的事的時候了!”

“我想得沒有那麼深,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袁平不再需要什麼其他的回答。此時,他忘記了身邊的黑娃,沉思著,沉吟著。在中國,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農民。城裏的一些官員為老百姓辦一件事總是思前顧後,猶豫不定。而老百姓為求得生存,跟著共產黨打天下,他們都不惜一切,且不講任何代價,這就是中國老百姓。縣裏、鄉裏沒錢為溜壩村修這條山路,我市交通局幫溜壩村老百姓圓出山的夢。袁平突然已經迅速盤算了一個具體支持溜壩村修山路的計劃,可他突然決定,先不露聲氣地給黑娃潑一點兒冷水。

“黑娃,你提出的問題,我原則上同意,你再讓我們研究一下,再給你答複。”

黑娃眼裏那團跳躍的火猛然間熄滅了,頓時從沙發上站起來,苦哭著跺了跺腳:“我就知道城裏人小氣,老百姓的這點兒忙你都不幫,還不如回家賣紅薯。”

“你說什麼?”

那就算了,我到處打聽,鐵了心見到你,因為我相信,你還是原來那個突擊隊副隊長……謝謝,我今晚就趕回去。”

袁平心裏一悸,他沒想到黑娃會給他這麼猛烈的衝擊。他看著黑娃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混蛋!明天早晨到我辦公室。”

黑娃回過頭來,笑了,還是那種略顯狡黠的笑。他真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自信!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袁平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先到市長辦公室,把溜壩村自發修路三十多年的感人事跡向市長作了彙報,並呈送了詳細的計劃。市長看後,很是感動,建議市交通局盡快派人勘測。袁平風風火火地趕回辦公室,沒有看見黑娃,隻有秘書正在打掃茶幾上的煙灰缸。

“有人找我嗎?”

“有一個穿著羊皮襖的大爺來找你。”

“人呢?”

“在沙發上坐了十幾分鍾。臨走時,在你辦公桌放了一封信。”

“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還以為是上訪鬧事的,就沒有勸留他。”

“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就會以貌看人。”袁平的臉突然間變得和天空一樣陰沉。天也一下子暗下去,狂風大作,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向這個世界飄灑下來。此刻,街道上亂成一片。

袁平拿起信封,在手掌上拍打了幾下,沉思了片刻後,打開信封。信紙上隻寫了“袁平”兩個字,沒有內容。袁平的心被刺痛了,三十年前他失掉雲霞的那種感覺,山在傾斜,大地在晃悠。三十年過去了,他和黑娃之間的情感竟是一張白紙?難道我們城裏人真的就對老百姓就沒有了感情?

袁平在沉思之後,莫名其妙地注視著身邊的秘書,他什麼也沒有說,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局長,你上哪兒?”

“找剛才來的人。”

“我陪你去找。”

冬天真冷。袁平走出辦公室,呼嘯的狂風夾雜著雪片吹在他的臉上像刀割。秘書叫司機把車停在了袁平的身邊,北京吉普瞬間消失在雪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