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之間,藍天像是微笑了,向著樹林傾注了一道紅光。於是,從樹葉中篩下的星星點點光斑,經過輻射變成了一個跳躍的五彩繽紛的光環,形成了一個推動人心的火一樣的力量,誰又能按捺得住如癡如醉呢?雲霞就曾經像詩人一般伸開雙臂喊道:“喂———你們好,我金黃色的林海!”
三十年過去了,袁平現在又記起了雲霞那清脆甜美的聲音。當然,他也記起了黑娃肩背彎曲背著護林員特有的*神氣活現的模樣。雲霞的陶醉使黑娃十分得意。他順手摘下一片樹葉含在嘴裏,吹奏出了笛聲。
啊,眼前這個穿著羊皮襖的中年人,跟當年那個機智又狡黠、粗狂而又長於心計的山民,完全不是一個人,難道他就是當年的黑娃嗎?
“黑娃,你過來,把你的獵槍給我。”這一刻,袁平的耳畔又響起了雲霞的聲音。
“袁平,你要幹什麼?”袁平仿佛又回到了那片“長著眼睛”的美麗的白楊樹林。
“你等著瞧,我今天給咱們打隻野味,好好慶賀一下你的生日。”
這時的黑娃有點兒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站在一邊發愣。此時的雲霞臉上飛紅一片,低著頭,用腳踩地上的野草,心裏感到了一種無比的甜美。
“袁平,你小心。”黑娃似乎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雲霞小心翼翼地跟在袁平身後問。
“你行嗎?”
“我父親在縣公安局,真家夥我都玩過,土槍小菜一碟。”袁平說著在樹林裏尋找獵物。
這隻是片刻的思索,但就是這片刻之間在袁平臉部表情上的微妙而豐實的變化,也並沒有逃過黑娃的眼睛。當袁平放下碗,快步向黑娃走過去時,黑娃明白,袁平已經認出了他。於是,從容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伸出了長滿老繭的粗手。
袁平也伸出手,喊道:“你這家夥,穿了這身行頭,快叫我認不出來了!”急忙把黑娃扶坐在沙發上。“黑娃,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黑娃心裏一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定了定神,才說:“袁局長,這件事說起話就長了,幾天幾夜也扯不清楚。”袁平上下又打眼著黑娃,從他的穿著看,知道鄉村的生活還比較困難。黑娃今天來找我,肯定是有什麼急辦的事,否則,這麼多年,溜壩村的村民們是不會登上門來的。袁平在溜壩村插隊五年,他深知老百姓的疾苦。一年四季,靠天吃飯,村裏到村外沒有一條像樣的路。這些年,袁平雖然在交通局當差,也幾乎跑遍了全市所有的村莊,唯獨溜壩村還沒有去過。他心裏也感到很內疚,畢竟他也曾經是一位溜壩村的村民。想到這兒,袁平急忙拉住黑娃的手,說道:“老哥,您別急,有啥煩心的事,你就對小弟說說。”
“袁局長,我要你給咱們村想辦法搞些*,把通往山外的路修通。”
修路!好大的口氣。袁平身子微微一震,又平添了幾分戒心。他微眯著眼睛反問道:“嘿,你們想修山路?”
袁平沒有料到這個畏畏縮縮的黑娃,居然發出了一種毫不造作的大笑:“你別小看咱山裏人!當年你也參加了修路會戰,這你總該記得吧!”
袁平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順手從茶幾上抓起了一隻半杯水,咕嚕嚕地喝了下去。
此時,電視機裏正在播放電視劇《紅旗渠》,炮眼打好,裝填好*,*吐出藍藍的煙霧,幾分鍾後,轟轟的炮聲把袁平震回到三十年前公社裏組織修路的會戰中,他的心在戰粟。
一九六八年初春,袁平擔任村修路突擊隊副隊長,在劉二拐的指揮下,一個修路突擊隊便在溜壩大隊的山溝裏開始了他的使命。路還是圍繞著山裏群眾踏出來的土路,從村裏向外延伸。初秋的一個下午,擔任爆破隊隊長的袁平在一次炸山爆破的過程中沒有很好的疏散群眾,造成了一死五傷的重大責任事故。
三十年之後的後悔當然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可當時,由於他的過錯,為了“我來世就嫁給你”這句話,使他竟然懊悔了一輩子。
在袁平的一生裏,這是難忘的豪邁而壯麗的一刻。裝填了七個炮眼,卻響了六個,十分鍾過去了還沒有動靜。雲霞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們都趴著不許動,我去看看。”接著,以出人意外的勇敢,向著懸崖衝去。
“雲霞,危險!你快回來!”黑娃邊喊邊站了起來。
“你趴下!”袁平沒攔住雲霞,卻拉住了黑娃,失聲驚叫起來。
袁平接著很快清醒了。雲霞去,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因為在決定修這條山路之前,她曾參加過派出所為期十天的爆破培訓班,但不打招呼就衝上去,他決定原諒不了她,等回來後要好好地說教說教她。
突然,一聲巨響,已鬆散的石塊,向外飛出數丈有餘,零散地落在人群中,黑娃、劉二拐、山子、土根等群眾被山石擊中,倒在血泊中,袁平被眼前的一幕震呆了,半天沒有回過神。等他醒過神後,一部分群眾已經開始搶救傷員,他毫不猶豫地大吼一聲:“跟我來,快救雲霞。”
袁平飛快地衝向前去,跟在袁平身後的部分群眾,拚著全身的力氣,邊跑邊喊:“雲霞!你在哪兒?雲霞!你在哪裏?”
當他們快走到崖體時,袁平在一片碎石旁找到了雲霞。他跪著向她俯下身去,除了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袁平幾乎認不出這個滿臉是血的姑娘了。她等待袁平,似乎已經等了很久很久。終於,她流血的嘴唇翕動著,慢慢地說道:“袁平哥,你來了。你才是真正的修路神。我快不行了。快,親我一下。親親……”
他目瞪口呆地盯著她那片流血的嘴唇,那種幹痛的哆嗦讓他十分痛苦。袁平突然淚眼模糊了,他覺得山在傾斜,大地在晃悠,痛苦咬噬著他的心,使他竟然隻呐喊了一聲:“雲霞———”
“怎麼?!他就不行了嗎?”袁平聽見了一聲絕望的驚訝。是黑娃!幾乎露著上身,露出嚇人傷痕的黑娃手柱著一個木棍,趄趄蹭蹭地衝了這來。“雲霞姐———”
他哽咽著喊了一聲,就撲倒在雲霞的胸前。
袁平的心立刻就像被刀捅了一下。他憤怒地衝向前,一把抓住黑娃的領口,把他半提起來。他又呆住了,在黑娃滿身是血的臉上,淚水正像割漆的樹一樣,順著凝固的血痕流淌。這一刻,他眼中的那狡黠的光芒,似乎也顯得柔和生動起來。袁平心軟了,把黑娃推開,小心翼翼地把雲霞溫柔地摟在自己的懷裏。
雲霞滿足而欣慰地又睜開了睛睛,吃力地說道:“叫黑娃別哭了,給他說,謝謝他,這麼多年來對我的嗬護。叫他別再難過,再過二十年,我還做他的姐姐。到那時,我會開著小汽車從這條路上,把他拉出山……”好幾分鍾過去了,她再沒有說話,很平靜地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微笑中咽下了人世間最後一口氣。在場的人們,誰也都沒有說話。這一刻,他們彼此確實無須交談,因為他們都感覺到對方心裏沉重的歎息。
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溜壩村的大地並沒有像雲霞預言過的那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是的,三十多年過去了。袁平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剛調到市交通局不久,這個黑娃居然就找上門來。他把緊握的杯子往茶幾上用力一放,茶幾立刻裂出了幾道痕。他重重地坐在沙發上,做了一個痛下決心的手勢。放下過去,麵對現實,聽聽他的打算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