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會知道呢?我看你就像痞子。告訴你駱駝祥子,你敢當甫誌高,我就是那個雙槍老大姐,你大概不知道監獄的滋味。”不知道我哪句話激怒了建。

建衝下車揪出我,怒目圓睜大吼一聲:“如果不看你是個記者,今天砸扁你,再去嚐一次蹲監獄的滋味。”我昂頭雙眼死瞪著暴跳如雷的建,沒有一絲驚恐表情。建舉起拳頭砸向車門,又戛然止住。拳頭砸在自己光光的腦袋上,長歎一聲,鑽進車裏,飛也似的開走了。

5

萍鬼使神差地找到我。

我笑著拉萍坐下,萍笑著說她專門拜訪我。暖瓶就在萍的腳邊,萍自己動手放好茶葉,沏好兩杯茶。萍說她不喝白開水,喝茶不放糖。

萍不很漂亮卻很成熟,沒有妖媚卻有理智。她吹著氣,喝口熱茶說:“我說話你不要插言。我這人就這缺點,別見怪。”

她開門見山談到莉和她丈夫新的關係,說莉給新做小都不配,一個站櫃台的,憑有點兒姿色勾引新十多年。哼,門當戶對,她懂嗎?沒文化沒教養的,才偷著這樣幹。新為莉斷了腿,我要為新換一條腿。我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迎合著她的音調。萍壓低了聲音:“你是個姑娘,有些話我說不出口,可你也是個女人,將來也要嫁人,如果……”對我來說,她是個快言快語、感情熱烈而性情溫和的女人。兩個多小時的聽談結束,我隻說了八個字:“你這種方式不妥。”最後怯怯地叫了一聲嫂子。

“好吧,喻。我看過你的文章,敬重你高尚的職業,就依你。當初都怪我心軟,隻是把她趕出縣城。今天先放過她,三天後答複我。請轉告那個妖精,不,是狐狸精,是掃帚星,是……這天地太小太小,她今後別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萍蔥一般白嫩的手撫在我的肩上,我的全身像被電烙鐵熨著。送萍出門,我乘勢一看果然拉著一車男人,開車的竟然是建。

後來建告訴我,這叫緩兵之計,不然就毀了莉:“我親自開車來,可以保護你。”

我四肢發軟,一身冷汗。送走萍關上門,撕開萍放下的牛皮紙袋,展開是一張打印的正楷文書,上麵寫道:一,先找你領導再找你丈夫談談,如何?二,我這夥兄弟想看看你漂亮的臉蛋,如何?先上婦聯再上法院,有法官的地方公開見,如何?文字簡明扼要,內涵深長。我又從袋內抖出一疊彩照。建和我,新和莉。照片的背麵全部寫著:這些狗男女。

我盯住一張:這是哪裏呀,新架著莉躬著身子,踩著紅毯上樓梯,背影照得很仔細,他倆光著腳丫子。

照片是建拍的?不可能,建和我都在照片中。看來萍“抓奸”是蓄謀已久了。

6

莉瞥了一眼那信和照片。“哈哈哈———”莉笑得抖起來。

我發現莉哭和笑,都是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神。

莉拿出一瓶葡萄酒,手裏玩著隻高腳玻璃杯。想喝就倒滿酒,不想喝,就用竹筷敲著杯子,當當當的清脆單調。我想用茶水陪莉喝幾杯,又感覺茶水陪酒不該,把莉陪醉不好收場,隻好看著莉一杯一杯慢慢喝。一杯酒莉喝三四下,揚起杯對我說一聲幹了。笑著望我,望得我直想哭。那張鉛字文紙,被葡萄酒點滴得猩紅斑斑。我什麼也不敢說。

莉自斟自飲,獨自醉了,趴在桌沿怎麼也抱不起來。

慶下班回來,把莉抱上來。脫掉莉的鞋襪,把毛巾被蓋在莉的身上。我慌忙揀起慶抱莉時,莉軟綿綿的手掌掉到桌下的紙團,紙團已成紙泥。

慶把酒杯收進櫃子,吩咐兒子買水果罐頭,慶笑著問我:“莉咋這麼能喝酒?你們女人家,不會喝酒又不是啥缺點。”我茫然驚恐,無話可言。

慶比莉大六歲,每次到慶家,慶就想法給我們改善一頓。莉吃雞肉不吃雞皮,慶就用沸水燒扯雞皮,有一丁點兒也要用牛角刀剜掉。

莉不吃豆腐,莉怕洋蔥味,慶便領上兒子上飯館解饞。我說:“慶,你真卑賤。莉,你也別在慶麵前故意嬌縱,欺負人民解放軍。你們倆就像一對假洋鬼子。”

莉笑著堵我:“你倆難道是一對真洋鬼子?”我們便被自己創造的和諧氣氛包圍著,陶醉著,時常像親兄妹一樣對峙嬉弄,哈哈大笑一場,大吃一頓。

7

十年前,我們就營造了今天這無憂無怨的和諧氣氛。

十年前,如花似玉的莉因為新,到黃河碼頭去殉情,遇上看書的我和釣魚的慶。從此,我和慶三年的熟知到此結束。當時慶從部隊轉業回到地方,是鄉鎮機關的科級領導幹部,我隻是一名小學代課教師。慶說你努力一定考上大學,我說你不到三十就領導人了,再接再厲。黃河岸上邂逅,慶對莉很專心。莉開始是迎合,藏頭露尾地把慶折磨了一番。兩年以後。新酒後撞車截肢裝上假腿,又有了兒子。莉便茫然若失地嫁給慶。十年後的今天,莉仍然重複地對我說,她想和慶離婚,她說自己愛的仍然是新。

新搖搖頭。新是縣長的兒子,從小聽慣發號施令,包括他娶商業局長的千金萍。新兩歲死了母親來了後娘,他不願自己的兒子和自己一樣。

“十年純情如一夢,看看也不是以前的人嘍,你幹嗎非吊死在情人樹上呢?”建刺激新就像死心塌地為新做事一樣。

新拍拍建的肩膀:“哥誰都不虧,就虧你。真的,就虧你。”

四年前,建高考落榜,棄家流落到這小縣城。晚上酒醉在“紅房子”和爛醉如泥的新扯在一起,不喝不相識。“建,咱公司正缺個銷售科長。”窮途末路的建,搭上新駕駛的一輛舊小卡車。新醉酒未醒,撞在一輛半夜偷著運煤的三輪車上。

摔破頭皮的建,從新的衣袋裏搜到些錢物,本想乘禍打劫,一逃了之。卻從搜到的小本子上得知新是縣長的公子,顧不得滿臉汙血,跑到郵局打通新家的電話。新被連夜送到市區醫院搶救,等回過頭來搶救三輪車主,已是後半夜的事。

新半年後出院,一條腿裝上假肢。貧困山區的建成了肇事者,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半。從警察給建戴手銬的那刻起,建始終沒有改過口:是我酒醉開車撞死人的,我最大的罪行就是沒有把兩個傷者一起送到醫院搶救。聽說,是新感恩建的救命之恩,墊付了另一死者的賠償費。還聽說建的兩個哥哥相繼娶上了媳婦,建的妹妹轉到省城上了高中,建家的破窯洞變成了磚瓦房雲雲。這雲雲是非之事,隨著建的服刑再別無非論。建在獄中戴罪立功,提前一年半刑滿釋放。

新酒後所言的公司,隻不過是新工作之餘和幾個哥兒們湊成的紙袋廠。新截了肢,紙袋廠也散了。新無法忍受單位領導對他這個殘疾副科領導的指手畫腳,調崗轉行又頻頻受阻,怒氣之下,棄掉人民建行的官位厚祿,涉海從商。建刑滿釋放,新十萬多元購回一輛桑塔納轎車,建就成了新的駕駛員。他倆是拜了兄弟的。新購回車把鑰匙交給建的那天下午,采取比較隆重的儀式,又和建重拜了一次。建跟著新學會了開車,還學會了陝腔味的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