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到了繼父,坐在我的床頭前一個與病房不協調的大沙發上,這沙發肯定是專門為他搬來的。繼父的眼廓一圈青紫。
我剛張嘴說出一個“章”字,旁邊一位滿頭銀發長相端莊的女醫生和藹地對繼父說:“董事長,別擔心,你女兒沒事的,她是淋了雨,受了風寒,頭部撞傷了,剛才拍的片子看了,輕微的腦震蕩,沒事的,休息幾天就好了,您別擔心。”
她說話間,一位四十來歲的男醫生走過來,輕輕叫了聲趙院長,問十點鍾的專家會診是不是延長。趙院長壓低聲音回答說,我馬上到。遂俯首對繼父說:“董事長,是一個當年的老紅軍,我們這兒就剩下這一位國寶級人物了。”說著,她笑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她看我看著她,彎腰用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多漂亮的女兒。”繼父主動伸出手來,和趙院長握了握手,說,“趙院長,讓您費心了,謝謝你們。”趙院長說了句應該的,然後倆人一起走出病房。
我這才想起來那個並不遙遠的夢魘。
繼父返回病房,坐到沙發上,拿起我的手摩挲著,久久沒有說話。其實,他也不用說話,他的眼神已經在為他詮釋著他的全部語言。我也沒有必要再揭穿他的另一麵目。作為商界的領航人,他有他的自尊、威儀。同時,他也是一個平常的人,一個凡體肉胎的男人,一個有著正常的情欲與極端妒忌心的男性,並且我們也擁有著共同的屋簷和親情、利益。一泓湖水被肆虐的風暴攪渾了,當它平靜下來,你沒必要再次掀起風暴,追尋它的起因、過程和結果,你需要有一顆沉澱而平靜的心去修補堤防,清理湖麵上的雜物,打撈沉沒的船隻,反思自我,寬恕他人。想到這裏,我猛然想起了那鏡湖,鏡湖,強巴的意識裏早就知道暗湧的來臨。多麼可怕的暗湧,今日終於泛上了它洶湧的波濤,打破了以往的寧靜。
我必須承認,這一場突發的風波,給了我巨大的痛,也讓我可怕的成熟了許多。
麵對近在咫尺的繼父那張布滿愧疚、憔悴的臉,我被懦弱、憐憫、自責糾結著,這一切大大超過了傷痛帶給我的疼痛。
我看到繼父從床頭櫃上的水果籃裏拿起一個橙子,用保養得很好的手在剝皮。他的笨拙與他的在商場上運籌帷幄的反差是那樣的懸殊,金黃的橙汁滑稽地在他白潤的手指間流淌著,他慌忙用嘴吮吸著,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在我麵前的窘迫,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矯枉過正地表現著悔過的決心。他最後成功地把剝好的橙子掰成四份,然後想了想,又從水果盤中找回一片月牙型的橙子皮,把剝好的橙瓣放到上麵,握成弓型狀,對準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水杯,他是想努力擠壓出橙汁讓我喝。一縷橙汁從他手上噴出好遠,濺到我幹燥的嘴唇上,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微掛酸頭甘甜的橙汁霎時間如同一股清冽的泉水流過心田。那一刻,我特別想讓強巴把繼父手中的那半杯橙汁給奪過去一飲而盡。
強巴,睿的最愛,我要走了,可你現在在哪裏?
但是,我說出的話兒卻是:“章澤輝,我們什麼時間回家去,我想家啦……”
繼父驚愕了,他很快一句:“明天、明天就回。”
“嗯,我在西藏的日子結束了,我要到英國去。”
繼父看著我,有些哽噎。
“橙子真甜......”
章澤輝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