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隻有一個回聲,
希望無牽無掛地死去。
博爾赫斯
有一年暑假,正好遭遇外婆患病,打120並及時趕到。大夫測血壓,正常。隻是昏迷不醒。外婆被抬上車,車一路顛簸。我和母親一同坐在車上。平生第一次坐急救車。外婆平躺在車上,有屏幕顯示心率、血壓、心電圖。一路上不停地搓揉外婆的手心,能感覺到手心漸漸有了熱度,心率上升,血壓漸穩。很快被送進急救室,床位緊張,護士在靠窗戶的一個縫隙裏找到了一張床。外婆被抬上急救床。她仍舊昏迷不醒。輸上液體,我不停地搓揉她的雙腳。她這時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疲憊蒼白的一張臉。她的身邊迅速增加了一張床,一個滿身是血的男孩躺在床上*。男孩的個頭很高,*著上身。他的右肋有一個刀傷,鮮血浸透了紗布。他的右臂連同手指都沾滿了血。他的意識還清醒,鼻孔裏插著氧氣管。兩個男孩站在床邊用憂鬱的眼睛看著我。急診科的走廊裏還有一個燒傷的病人躺在床上,因為急診室裏沒有床位,他的上半身是*著的,胸部以下蓋著被子,胸部以上以及麵部全部燒傷了,就像是患了白癜風的病人,有兩個婦女趴在他身上哭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
總院沒有床,外婆隻能轉到分院繼續治療。到了分院,還是在急救室等待床位,等待辦手續。主治大夫在急救室縫合傷口。外婆被扶上輪椅,她平生第一次坐輪椅,已經完全不能夠下地走路。推著她進電梯,上十五樓,病房裏有三張床,已經有一個老人躺在靠窗戶的一張床上。她患的同樣是眩暈症,或者是心源性休克,或者是美尼爾綜合症。我是孫女,必須留下來陪護。醫院對麵的小商店有床出租。有簡單的行軍床,軍綠色的小床,與身體一樣寬的小床。夜晚睡在上麵能感覺到從門口樓道裏吹來的冷風,氣溫還沒有完全轉暖。我被風吹得咳嗽不止。我感冒了。我的心在顫抖。
當天晚上,外婆才告訴我,她的腿上有一個傷口,是在小診所拔火罐被燒傷的。傷口已經感染,在流膿。我去找護士來包紮,護士告訴我,急診大夫正在急救室搶救病人。十點鍾才能結束。我到樓下的藥店買來碘酒,紗布和剪刀。她問我會處理嗎,我說沒問題,我用棉簽沾上碘酒,清洗掉傷口上的膿。附上紗布包紮好。給她蓋上被子,看見她漸漸地睡去,才又躺在行軍床上,望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外婆不讓我將她受傷的事說出去,那個小診所的大夫是母親多年的朋友,她說,如果說出去,會影響診所的聲譽。我對她說,就是爛在肚子裏也不會說出去。
以後幾天的晚上,我一直睡在行軍床上,留守看護外婆。她在半夜上衛生間的時候得有人攙扶。
排隊做心髒ct,冰冷的樓道,沒有光線。前麵排了很多人,一對老年夫婦一同來做ct,像是一對老夫少妻。豈不知他們的年齡隻差一歲。老人六十二,夫人六十一。老婦卻顯得風姿卓越,談笑風生。外婆吃了降壓藥,心率卻還是下不來。心率降不下來就不能做ct。排到最後一位,再測心率才被推進ct室。躺在長長的ct床上。用轟鳴聲檢測,反複檢測。時間很長,隔壁的大夫,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仔細觀察。終於結束了,我問外婆害不害怕。她說不害怕,她已經在這之前做了好幾次心髒ct了。
等她能下床走路時,我便扶著她在樓道裏散步,l形的樓道,牆邊都有扶手,你每天都能在樓道裏碰到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有的老人,因為身體的疼痛變得精神失常,大聲罵身後推她散步的親人,她要他們立刻送她回家。“我要回去,我要死在家裏——”聲音很響亮,用盡心力發出的呼喊聲。推輪椅的人也不回應,繼續推著她走。慢慢地,慢慢地,聲音消失了。
夜晚服用參芪五味子,安心促睡。一個雨夜帶來了涼爽的風。關上燈,關上窗戶,把冷雨關在外麵。從外麵散步回來,才看見中間的那張床上新住進一個病人,一個麵色青黑的老太太,說是腦血管出了血。上身穿病號服,下身穿碎花薄棉褲。頭頂上掛著液體瓶,她的臉上和腦門上還有一些黑痣。她隻能輕輕地動一下腿。她的臉側過去看著窗戶。她不能行走,上廁所還上得勤,一會兒就要上一趟。她的女兒攙扶著她在地板上慢慢地移動。屋裏沒有蚊子,她還是讓她女兒把紗窗拉下來。她是支寧的上海知青,在木器廠做油漆工,把一生都獻給了興慶,到現在還說上海話。上個月她想回家鄉看看,與親人們敘敘舊。帶了很多禮物回來,裝了幾個箱子,在返程的路上發了病。沒有回家,直接送到醫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