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伯素就被五達“四嫂四嫂”的叫聲吵醒,看看床上早已無人,爬起身來出了屋門,發現天上正細細的灑著雨絲,劃過麵皮涼絲絲的。那邊五達又在喊:“四嫂四嫂,那钁頭在哪呢?”媽媽從灶屋伸出了頭對五達說:“坤青,恁四哥、炳早都帶人打墓去了,你咋才來呢?!”五達嘿嘿笑道:“我這不是正找家夥什兒呢嘛。”媽媽告訴他啥啥在哪哪,他自己取去了。伯素仰頭看看天,那天仿佛越來越暗,雨絲也變成了雨滴,把他的眼鏡滴的模糊一片。突然,他暗叫一聲“不好”,連忙對媽媽說:“媽,不是說‘雨打坑、輩輩兒砰(音,意為家敗);雨打墓,輩輩兒富’嗎?這會兒打墓可不好呀……”媽媽怔了一下說:“我咋把這忘了呢!”說著慌忙往北屋跑,嘴裏急急吩咐道:“快快,你叫住恁五達。”伯素忙把五達叫了過來,看見媽媽拿著一大塊塑料布從北屋出來,嘴裏對五達說:“坤青,你快點把塑料布給恁四哥送去,讓他蓋著塑料布打墓,可不敢叫雨把墓給打了!快去快去!”五達也知道事態緊急,卷起塑料布飛也似的出門去了。
伯素剛洗了臉,媽媽就叫著吃飯了。三姑從當中硐兒走了出來,嘴裏說著:“姑,俺娘恁倆坐著吧,我給恁倆端過來。”二姑卻是從西邊的小屋裏出來了。伯素就問:“俺大姑呢?”二姑扭頭看了看,嘴裏喊著:“大姐大姐,出來吃飯了。”連喊幾聲,就聽見平房屋(伯素爸媽平時所住的屋子,在西小屋隔壁,麵積較大)裏姥娘的聲音:“榮、榮,是不是外邊喊你吃飯呢?”大姑仿佛驚醒了似的應聲道:“哎!好,聽見了。”然後是她對姥娘說:“嬸兒,你坐著,我給你端飯。”在姥娘的客氣聲中大姑走了出來。伯素剛端起碗來吃了不到兩口,就聽見有人叫嚷嚷著進了院子:“映換、映換,趕緊吧,曹樓的娘家來人了,快走到大壩那兒了!”伯素聽見媽媽慌慌張張的招呼大家穿孝布衫,也連忙放下碗去穿。穿好了衣服出了屋門,早看見媽媽和三個姑姑都站在了院子裏,穿的白花花一片,看見他出來,媽媽一手拉過來說:“趕緊去接。”扯得他差點跌一個跟鬥。待到眾人來到壩上,正看見前方路口冒著一柱黑煙,“嘟嘟嘟”聲中一輛拖拉機駛了出來,接著又是一輛,伯素早就看到了舅爺坐在車幫上,媽媽一聲“跪”,呼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有人攙扶著舅爺下了車,後邊又下來了很多人,舅爺走到媽媽麵前,媽媽哭著說:“舅,俺達老了!恁打俺吧,俺不孝順!”說著梆梆磕頭,伯素也跟著磕頭。舅爺和眾人彎腰把媽媽和其他人都扶了起來,嘴裏說著:“起來吧,俺都知道升水恁倆孝順,俺沒啥說的!升水和炳呢?”媽媽扶著舅爺往前走,嘴裏應道:“給俺達打墓去了。”舅爺聽了無話。
把舅爺眾人迎進了爺爺的停屍房,眾人圍著爺爺的棺材看一看、摸一摸、拍一拍,舅爺家的表叔說:“棺材怪好,中!俺姑父辛苦了一輩子,這也不虧了。”舅爺聽了也是點頭。轉了幾圈,表叔問:“俺姑呢?俺姑沒事兒吧?”媽媽正要回答,就聽見院子裏踏踏踏進來了不少人,內中傳來爸爸的聲音:“舅、舅,恁都來了!”語音未畢,人已進了屋,正是爸爸帶著達回來了。爸爸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拉住了舅爺的胳膊,邊往下跪邊語帶顫抖的說:“舅,俺達沒了,俺達沒了。炳俺都不孝順呀!”舅爺和旁邊眾人使勁攙起了渾身泥漿的哥倆,身邊的人七嘴八舌的說著:“哥,俺都知道恁哥倆孝順……”“就是,這七裏八村誰不知道恁孝順……”“恁要不孝順就沒人孝順了……”“恁達也享福了,這輩子不虧了……”正吵鬧間,就聽見學義伯兒的聲音:“炳、炳,外邊來了好多車,你看看是不是許都來人了!”達聽了腰杆一挺,騰地站了起來,用手一拉爸爸說:“快,快出去接!”說著匆匆走出了家門。爸爸和伯素也跟著走了出來,看達時已經下了大坡。透過材伯兒家門口栽種的花椒樹枝椏的空隙,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正緩緩的從壩上駛過,後邊跟著一輛、又一輛、三輛四輛五輛,越來越多。達到了坡底便站住了腳,背著雙手看著前方。那第一輛小轎車駛到他麵前,慢慢停了下來,車門開處,下來了一男一女,伯素看出來那女的是嬸子-他叫“娘”,那個男的卻不認識。達快步走上去跟那男的握了握手,用手往前一讓,兩人攜手上坡來。後邊的車繼續發動往前開。爸爸看達和那個男人上了坡頂,連忙帶著伯素迎了上去,走到那男人跟前撲通跪了下來,還沒有磕頭,那男人忙一手攙起爸爸一手攙起伯素,達介紹到:“這是咱許都衛生局的楊局長。”說話間不停地有黑色的汽車駛過駛向北方,後邊黑壓壓的上來了一群人,達走上前去一一握手,臉色卻是越繃越緊。不知道什麼時候,伯素心中升起了無限的豪氣,抬眼四顧,發現前方的溝沿上、再往前明智家的平房上、再往前磚窯上、身後的磚垛上、再往後的堰頭上,聚滿了圍觀的鄉親,那眼神中分明散發著羨慕的強光。等眾人全部走上坡頂,足足有5、60人,娘陪著一個中年男人走到爸爸和達麵前說:“這是俺牛院長。”爸爸連忙握住了他的手,使勁搖了搖,他嘴裏說著“節哀順變”的話。這時候又有三兩人走上前來,爸爸一看,忙迎了上去,叫一聲:“朱shu ji!”那朱shu ji臉如麵盆、上麵的肉隨著他的走上下跳動。握過的手交叉放在圓圓的肚子上,連肚臍眼都碰不到。達把楊局長介紹給了朱shu ji,慌得朱shu ji笑逐顏開,臉裂開的像是一盤葵花。寒暄已畢,楊局長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咱人太多了,也別行啥大禮了,咱去給老爺子鞠個躬吧。”眾人轟然叫好。達讓著眾人往家裏走。走到大門口學義伯兒設的禮桌時,楊局長站住了腳,從手裏拿出了一個白信封,作勢要遞給學義伯兒。達伸了一下手,遲疑了一下,卻舉上去撓了一下頭。學義伯兒眼珠子咕嚕嚕一轉,馬上說道:“恁都交給炳吧。”於是楊局長把信封交到了達的手裏,達順手交給了娘,娘把那信封放進了隨身挎的大挎包裏。而後達隨著楊局長進了大門,後麵眾人一一將一個白信封交到娘手裏,隻有朱shu ji將一個信封放到了禮桌上,說:“咱鎮政府的。”學義伯兒雙手接過,在禮單上恭恭敬敬的記上。隨後爸爸也隨著朱shu ji進去了,然後娘也進去了。伯素還沉浸在自豪中,連步子都忘了挪動,直到達又陪著這群人呼啦啦的出來。他們和達一一握手話別,之後分頭鑽進了各自的汽車。伯素這才注意到這溜車隊從大母家門前一直排到了視線之外,足足有幾十輛。等這些人一一坐定,尾車開始啟動,緩緩向遠方開去,車尾噴出的黑煙漸漸形成了一道牆,將牆後的景致遮擋的嚴嚴實實,久久才落下,而那些車和那些人早已無影無蹤,隻是在空氣中留下了濃重的汽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