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剩多少人是多少人?
太虛最精銳的七百弟子進入幽州,最後活著回到太虛觀的,隻有六個人。
魍魎弟子還帶回了一百六十三具遺骸,剩下的五百三十一人,屍骨無存。
南浦,或者說是沈放歌,就是那屍骨無存的其中之一。
葉慈沒有哭。她覺得胸口被塞得滿滿的,脹得生疼,可是哭不出來。她想,沈放歌,怎麼辦,我找不到你的屍體,連墓碑都沒有辦法幫你立。
葉慈還在養傷的時候,沈家來人領沈放歌的遺物。來的人是沈放歌的親娘,她要求見葉慈一麵,同門便帶她去了葉慈的房間。
老夫人對葉慈說:“我知道你是葉家的幺女,我不知道你娘親有沒有對你說起過……”
葉慈說:“我知道,沈放歌都告訴我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了。最後她歎了一聲,說:“真是造化弄人。”
葉慈傷好了之後,主動跟曲謂要求前往幽州,她想,沈放歌,我要帶你回家。
可惜戰事吃緊,人員的調派並不能以葉慈的感情為轉移。葉慈被派往江南前線,與王朝軍隊一起抗敵。
有一日巡守的時候,葉慈的小隊遇到一隊妖魔斥候,其中一個妖魔斥候的火係法術修煉得爐火純青,葉慈和同行的雲麓弟子費了許多力氣才將它製服。葉慈的長劍抵住那斥候的脖子,卻聽見它喉嚨裏傳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接著竟說出話來。
它說:“師弟,是我……”
那雲麓弟子大吃一驚,叫了一聲“師兄”。那斥候的麵容扭曲起來,似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後隻說:“師弟,殺了我。”
那雲麓弟子眼含熱淚,最終一個火球打在那妖魔斥候的心髒上。斥候死了,屍體卻漸漸發生變化,最終變成了一個極年輕的男子模樣。
葉慈這才知道,有的時候,妖魔軍會把即將死亡的人變成妖魔,吞噬他們的心智,讓他們為妖魔軍效力。她心中一動,當日沈放歌戰死,同門卻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會不會,他也化成了妖魔?
事後,她去找那個雲麓弟子,問他可有破解的方法,雲麓弟子隻是搖頭:“被妖魔同化就已經失了本心,就算偶爾恢複意識,卻也把持不住,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變成妖魔的。”
葉慈卻不這麼想。她想,沈放歌那麼聰明,如果是他,一定有辦法奪回自己的身體。
於是,此後她每碰到一個妖魔,都會先將它困於劍下,然後問它:“沈放歌?”
可惜,沒有任何一個妖魔給過她她想要的回應。
柒
之後的一段時間,葉慈過得渾渾噩噩,每殺死一個妖魔,她都會害怕,怕那具屍體會漸漸變化,變成沈放歌的樣子。
這樣的恍惚之下,她不可避免地犯了錯。她帶領的小隊中了妖魔軍的埋伏,一行人苦撐了兩個時辰,最終還是隻剩下葉慈一個。隊中的冰心弟子最後隻喊了兩個字——邪影!
葉慈知道,一行人傷亡殆盡,實在是已經沒有了什麼後顧之憂,她可以召喚邪影了。可是問題是,她不會啊。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她捏起法訣,卻在昏迷之前驚奇地發現,她的身前竟然真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
葉慈醒來的時候,映日守將孫不棄找到她,皺著眉問她:“你是當初太虛觀襲擊幽州時候的幸存者?”
葉慈點頭承認。孫不棄思忖再三,最後說:“這次你做得好。可是你也知道邪影是什麼,以後,不可再隨意召喚。”
葉慈自然應承下來。可是她沒想到,那之後不過三天,戰場上再度出現了邪影。
眾皆駭然。
映日前線隻有葉慈一個太虛弟子,就算她再三辯解,說她沒有召喚邪影,可眾人就是不信。孫不棄上報了大將軍,葉慈隻能先返回太虛觀,聽候發落。
葉慈回到太虛觀,已經是月過中天,她顧不得休息,匆匆地敲開了曲謂的房門。
曲謂看到突然返回的葉慈,自然很是吃驚。但是讓他更加吃驚的是葉慈所說的話,她之前在戰場上發生的事情。
“我真的沒有召喚邪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甚至連召喚邪影的符咒都沒有帶在身上。”葉慈喃喃地說著,突然站起身走到門外,又說,“掌門,你來看。”
清冷的月色下,葉慈筆直地站著,她身前有一道長長的影子,卻是男子的身姿。
葉慈低頭看著影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沒注意過,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智大亂,語焉不詳,曲謂卻都聽明白了。葉慈以前沒有注意過,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影子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又或者,一直都是這樣。
曲謂皺眉,本要讓葉慈先回房休息,可是看到葉慈慌張的樣子,他便明白,即使叫她回房,她也睡不著。於是他索性上前一步,一掌劈暈了葉慈。
葉慈的身體軟軟地倒下來,曲謂扶住她,卻在一瞬間,被葉慈發間的那支木簪奪去了所有注意力。
幽夢之鄉,沉珂之木,以此木為介,可以封心神,行咒術。
曲謂心思一動,將那簪子取了下來。就在簪子落入手中的一刹那,屋中泛起了烏黑的迷霧,那迷霧漸漸由虛到實,化成一個巨大的邪影。
曲謂梗了半天,最後問:“南浦?”
曲謂多想自己猜錯,可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解釋。
葉慈心思單純,沒有執念,因此不能召喚出邪影,於是南浦尋來沉珂之木,以自身為代價,在生命危急的時候,他把自己化為邪影,保護了葉慈。
葉慈沒有執念,但是他有,他的執念,就是葉慈。
所以,他一直要求葉慈戴著那支發簪。
第二天,葉慈醒來,奉命去見曲謂。曲謂對她說:“你別怕,你的邪影與別人的不同,盡可任意召喚無妨。你的情況我會跟大將軍說明,你先回前線吧。”
葉慈心中疑惑,可她信曲謂,於是收拾了行裝重新奔赴戰場。臨行前她問曲謂:“掌門,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去幽州?”
看著葉慈的背影,曲謂想,也許現在的葉慈,已經有了執念。
可惜他不能告訴葉慈,其實,南浦一直就在她身邊。
捌
太古銅門被打開之後的第九年,太虛觀不敵妖魔軍圍攻,淪陷了。
曲謂帶著僅存的三千弟子突圍而出,一路行至青雲山腳下,眾弟子或者傷重難捱,或者體力不支,都已經走不下去了。不得已,曲謂下令在山下休整,沒有受傷的弟子分作三班,輪流休息或者守衛。
葉慈排了一班巡守,又排了一班值夜,一直到最後才休息。她精疲力盡,睡在篝火旁邊,火光映出她的影子,是一個修長的男子身形。
曲謂巡守時看見了,輕歎一聲,走過去低喚:“南浦。”
那影子動了動,似乎是在回應曲謂。
曲謂說:“你真要這樣下去?你再想想,我可以幫你超脫,重入輪回。”
那影子又晃了晃,接著緩緩直立起來,漸漸化作一個巨大的邪影。它長相凶惡,麵色卻和順,雖然青黑的麵龐上並沒有半分當年南浦的俊秀,然而那上翹的嘴角卻透出三分玩世不恭,正是屬於南浦獨一無二的神情。
邪影並不能說話,可是它可以動。隨著它緩慢地移動,地上漸漸出現了兩個字——
不悔。
曲謂搖了搖頭,不再勸說它。
邪影慢慢消散在原地,葉慈依然在沉睡,那修長的男子身影溫柔地包覆著她,是天下最柔軟卻也最堅強的保護。
半個月後,太虛觀殘存的弟子在西岐村安頓下來,曲謂找到葉慈,說:“王朝有個計劃,要派人去幽州,刺殺幽都之王顓臾。”
葉慈的眼睛亮起來:“我去。”
她想,沈放歌,我終於可以去找你了。
尾聲
“婆婆,我來討一碗湯。”
雪婆婆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葉慈背著青鋒劍,出現在小路的另一端。她的眼神依舊清亮,神色依舊堅定,看起來與三年前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的身後,有巨大的邪影默然相隨。
三年來,大荒的戰局愈加危急,雪婆婆看著許多八大門派的弟子走入那扇大門,就再也沒有出來。而葉慈,她曾經幸運地逃脫,卻又要自投羅網。
雪婆婆歎了口氣。
如今的太虛觀早已今非昔比,沒有那麼多弟子可以召集了。隔日,所有身負邪影之術的太虛弟子便已到齊,葉慈喝了湯,聲音低低地跟雪婆婆說:“婆婆,我是西陵葉家的幺女葉慈,我去找雷澤沈家的四兒子沈放歌。如果我沒有出來,請你記得這兩個名字。”
俄而大門開啟,葉慈照例走在隊伍最後麵,隻是這次,再沒有人對她說“你先走,我來殿後”。她的身後,隻有沉默的邪影跟隨。
大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刹那,雪婆婆看到,那巨大的邪影俯下身子,將葉慈整個籠罩在他的懷抱之中。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唯有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