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大姑山下,長江大流,就是丟了萬萬千千落去,那裏查賬?大喬合當有救,浮到一隻座船邊。船上艄公看見喊道:“上流頭有一婦人氽來,快救快救!”眾人拿篙的拿篙,下水的下水,撈將起來,還有三五分喘息。那倉裏的官兒,便叫艄婆與他解了繩子,換了衣服,安息片時,然後叫大喬到倉裏問他來曆。大喬將父母根由、嫁張嫁李,以致中途遇盜的話,細細說了一遍。那官兒連聲歎息道:“可憐,可憐!”因把眼瞧他一瞧,果然麵目可憎,人人不中意的:“如今年已老大,還是閨中處子,況又是好人家出身,流落在此。我今若不提攜,必作溝渠之鬼。”對大喬道:“婚姻遲早,命中分定,你不須性急。我今收你為女,你且在我身旁權住幾時,待我慢慢覓一個有才貌的丈夫配你,送你回去。”大喬歡喜道:“大人既有活命之恩,又成就孩兒終身大事,異日銜環結草,不足以報萬一。”便移一張椅兒過來道:“爹爹請坐,待孩兒拜謝再造之恩。”那官兒公然上坐,看他拜完,然後遷坐。過了一日,沿途討了兩個丫鬟,陪伴大喬小姐。
你道這個官兒是誰?就是那請陸友生教書陳衍的乃尊陳國柱,現任陝西督學,正去到任。也是大喬造化,遇著這個活命恩人,又受榮華富貴。隻苦了濮忠夫婦,已葬江魚腹中,深為可憐。陳公到任,一清如水,隻因為人古拗,不肯逢迎上司,做了三年,被按院參了一本,降作福州知府。陳公即帶了大喬望閩中進發,到任之後,便差人迎接家眷。
且說陳公子資質魯鈍,得了這個明師,朝夕論詩論文,師友情同骨肉,不覺已是三秋。一日聞報父親降作福州知府,陳公子心下雖然不樂,且喜任所不遠,可以攜老挈幼同享榮華。又過幾時,差人已到,即便束裝榮往。陸友生要辭館歸家,無奈這陳公子再三苦留,不得已,一同前去。
到了福州界上,人夫轎馬俱已等候。大家進了衙門,小姐拜見母親。陳公便將大喬來曆說知夫人。夫人道:“女兒偌大年紀,緣何在陝西三年不與他覓一佳偶?”陳公道:“他是吳門生長,必配本鄉本土的人,後來父母能夠完聚。”夫人道:“有理。”當晚設席,陳公請先生敘話,父子師生三人對酌。酒至數巡,陳公道:“小兒愚魯,蒙先生造就,言語規格不似舊時頑劣。”友生道:“不敢。令郎穎悟過人,聞一知十。晚生荒疏已久,恐不堪為令郎師範,望大人莫責。”兩邊問些行蹤,論些書史,直到更深方散。
次日,公子即同先生後園讀書。此時正是三月初旬,牡丹大放,大喬小姐隨了三四個丫鬟,到後園賞花。轉過書齋,不料與友生打個照麵。友生連忙回避書房去了。丫鬟隨了小姐,各處觀花遊玩,盡興方回。那知這位友生潤破紙窗,悄悄窺視,想道:“這個小姐,雖然珠翠滿頭,並無半分顏色,故此偌大年紀尚未適人,耽誤青春,深為可惜。”把眼兒直送他進了園門,方才走開。連聲歎息道:“小姐,小姐。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一般。我陸友生才貌兼全,今日也像你孤身獨自。若論起我來,你守孤闈,亦不為過。”正是:
好醜形雖異,孤燈兩地同。
這一席想,不過是偶然觸興,也就丟開手的,那知這心兒裏到朝朝暮暮把這小姐牽掛起來,動了無限淒楚。追前想後,自悔:當初少年全無主意,父母為我娶了濮氏,雖然容貌醜陋,也是花燭夫妻,緣何逃走出門?後來配了孔氏,也就罷了,為何一年之內並不與他同床?都是這些強盜可恨,捉我出門,我就生定主意,竟不回去。若強盜不捉我出來,我或者回心轉意,也未可知。如今年將四十,兀自孤身;早知今日淒涼,深恨當初執性。正是:
一著不到處,滿盤俱是空。
父母年過六旬,不能追隨膝下。這兩家的女兒,或嫁或守,不知下落。朝雲、巧巧,二十年不見,想已老成吧。那前前後後,思想一番,淚如泉湧,哽咽不住。哭了一場,不覺神思困倦,曲肱而枕。
忽見兩個婦人走進房來道:“承相公垂念,特來奉候台階。”友生打眼一看,卻是巧巧與朝雲。友生羞見江東,欲要回避,卻也不及。巧巧道:“相公何其負心!不聽奴言,以致今日。”友生道:“一時愚昧,兩次被人騙了。”巧巧道:“如今相公的婚姻是一位千金小姐,你若再蹈前轍,則終身不獲有緣矣。”友生道:“領教,領教。”隻見朝雲一把扯住道:“姑爺還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緣何在那相親?”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便向書箱中取出,遞與朝雲囗囗。巧巧即將做媒相親的話說知友生。友生道:“聽你說來,你二人已作黃泉之鬼。”二人見他說明是鬼,不複再言,化作一風而去。友生連忙四下追尋,並無蹤影,知他的真是鬼,便喊叫起來。一時魘醒,原來是夢。即去尋那汗巾,早已被他拿去。因想前事,都是著鬼。汗巾來曆,一向懷著鬼胎,尚作十分珍重,今日方知來曆,重加歎息。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