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空村(3 / 3)

4.

我和父親並肩走在顛簸的村路上。隨著或濃或淡的樹影,父親給我細膩地嘮叨著。走過一戶人家,父親解說著,這家勞力外出打工了,空蕩蕩的幾間破瓦房隻剩下一老人在守護著。老孤苦啊。走過另一戶人家,依舊是七八十年代的草房子,父親無限傷感地說,唉,有什麼用呢?一大家子,七口人,四個姐妹為了弟弟上大學,都外出掙錢了。沒有想到,如今那弟弟遠走高飛,父母、姊妹都拋棄了……父親淚眼婆娑。說得我也哽咽。農家子弟的高飛,哪不是依靠一個家庭甚至幾個家庭的犧牲為代價?我亦如此。那年中考,我竟然出奇地考取一所中專,全家卻陷入了巨大的歡喜與憂傷之中。目不識丁的父親,與土地斤斤計較才支撐起炊煙的母親,如何支付我的學費?雖區區400元的學費,況且公家每月還有60元的生活補貼。但對父親來說,也是一筆龐大的天文數字!在蒼老的父母親麵前,我隱藏起了更深的沉默。土裏刨食的人啊,最大的滿足僅是把肚皮填飽,那已是活在土地上的農人最高的夢想了。

我中專畢業參加工作後,逢年過節,大包小包,超市豐盛的營養品堆滿了母親床頭那矮矮的箱箱櫃櫃。有時父親或者母親舍不得輕易消化掉這幸福的日子,致使許多食品過期了。父親扼腕歎息:就是過去地主家也趕不上這生活水平啊!

考上學校的那年,二姐遠赴南方城市做了一名打工妹。大字不識幾個的二姐做了打工妹,兩眼雪黑的二姐做了離家幾千裏的打工妹啊!二姐沒上過學。貧窮的家庭字典上,布滿女子沒有識字的日子。倔強的二姐,十八歲的二姐啊,隻上過十來天免費的掃盲班。一聲汽笛,把她拋棄在閃爍著五顏六色的都市陷阱與血汗掙紮的漩渦裏。二姐走那天,我沒有起床。日頭也沒有起床。綿綿的早春二月的細雨在村口為二姐送行。我蜷縮在被窩裏,蜷縮在貧窮帶來撕裂的悲傷裏。母親在廚房裏抹眼淚,父親在門檻上抽著煙絲。

我對父親說,我爺(蘇北喊爸稱作爺),你抽支煙歇歇吧。父親喘息下,沒事,接過煙繼續走。走過二抗家時,衰敗的鏡像讓人支離破碎。原本這兒是熱鬧的戲台,人丁興旺,一家十幾口人。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去的去,那正屋,四處裂縫,透亮的光線照進來,把黑暗的房子增添幾份莫名的蒼涼。地麵坑坑窪窪,梁上、牆上、屋簷下,泥塊大塊大塊往下掉,仿佛時間的鍾擺、沙漏,細數著日子的痕跡。失去人煙的房子成為鄉村的動物園,最先光顧的是老鼠、角角落落打洞,肆意地在房間裏竄來竄去;然後是歸來的燕子,從低矮的門楣裏飛進來,嘰嘰喳喳地喧囂著,不久,溫暖舒適的巢建好了。緊接著燕子的排泄物沿著木梁淅淅瀝瀝,從地上到梁上,塗滿了燕子歸來的自由。如果我們在仔細地審視腳下,你會發現身邊一簇簇螞蟻正來回奔波呢。

二抗是我遠方的叔叔。就在要走上結婚的紅地毯時,一場大病奪去了他的生命,一地喧嘩轉眼化作寂寞。悲哉?痛哉?惜哉?哀哉?最讓人心碎的是,曾經紅極一時、紅牆黑瓦的建築,漸漸消失在時間的塵埃裏。門前,無人煙的空地上,瘋漲著無數不知名的野草、灌木還有死去、未死去的或者將要死去以及將要生長出來的草本、木本植物,擠滿了一直延伸到門口。頹廢的房子更加頹廢了。低窪的門前,隻有青苔旺盛著,沿著小水溝一路蜿蜒開去。

這淒涼的晚景!

父親說的最多的,就是鄉裏鄉親的離去。他說這個月裏,村西口的四奶走了,老孤苦的,連個送老的人都沒有;村南頭的五爹摔跤斷了腰,兒女不孝,誰也不肯服侍,不久後也憂鬱悲憤地走了;還有後莊的三爹,一早醒來人也沒有了……人生無常,人活著真的沒有多大的意思啊!父親異常傷感。他說的這些人都和父親差不多年紀。

我無法回應父親的話。人生來就是奔往死的終點。人生就是一場活著的悲劇。無論唱著哭,還是哭著唱,我們都要歡顏,這是生命的終極意義。在人類的生命鏈上,我們唯有鍛造好屬於自己的那一段。

父親看出我一陣黯然,又安慰我,兒子,你和兩個姐姐都很孝順,父親和母親已經很自足了。我接過父親的話,您身體硬朗得很,使勁地活,讓兒子好好地孝敬您哪!

5.

城鎮高了,村莊矮了。越來越高的樓群擠壓著村莊,越來越瘦的村莊已至潰不成軍,逐漸大片大片的房屋坍塌了。曾經的土坯房、茅草房甚至磚瓦房在時間的戰場上漸漸失守了,蒼老、衰老下去,似那最後的灰色殘陽,苦苦挽留在山後麵。當然,隨著村莊逐漸稀疏的還有雞鴨鵝、牛馬羊,還有嫋嫋上升的炊煙、喧鬧的村莊人語,甚至包括載著童年的竹林、溪水,一切都隨著彎曲的阡陌侵入村莊,吞噬村莊,以漫天的野草、灌木逐漸覆蓋村莊,覆蓋村莊裏生活的老人們。

再假以時日,我對於村莊來說,隻是從年輕到衰老,而村莊對於我來說,再來的還會是村莊嗎?村口依舊?荷塘依舊?老屋依舊?迎接我的或許是高高低低的土堆上,瘋漲著參差不齊的荒草、灌木叢的荒野,抑或城鎮的一角。村莊哪去了?那些孤寂的老人們哪去了?父親呢?母親呢?所以,站立在眼前的村莊,是最後的村莊——空村,她不能再空了。再空下去的村莊,就不是村莊了。是風?是蒿草?還是灌木叢?還是曠野?

也許,沒有村莊的大地上,依舊會布滿村莊的影子。

天未明,白發母親從木床上起身,從雞窩裏摸出兩個雞蛋,亦如十幾年前我去外地求學般,就著昏黃的燈光,煎了兩個荷包蛋給我路上帶著。我淚眼婆娑,不敢再次凝視著逐漸矮下去、老下去的老母親……父親幫我拎著行李與老家的土特產,送我到村口。趁著靜寂,我再次以過客的方式離開了村莊。

隻是,佇立在村口的蒼老父親,久久地站立著,凝視著、眺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