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空村(2 / 3)

我注視著路邊的鄉土樹、豬圈和低矮的房屋,身上的疲憊也滾落一地。也許故鄉的一草一木,與我一樣,都在生命的夾縫裏掙紮、奮鬥。在都市的燈紅酒綠壓迫下的鄉村光景慘淡,揉碎成極其瘦弱的一闋宋詞,淺酌輕吟成屬於村莊最後的挽歌。

拎著沉重的東西,手累麻了。我停下來,順便撣了撣衣物上沾染的灰塵。這是我一貫的矜持。每臨回故鄉,妻子總是要千叮嚀萬囑咐,要衣著光鮮地回家。兒女的儀表就是父輩們的麵子。父親也曾悄聲說過,日子寬裕了,不要太節省,也給自己買幾件像樣的行頭,我和你媽哪裏需要那麼多的錢啊……我明白父親也嫌我太土氣了。質樸的外表裏,父親何嚐不知道遠方他的兒子內心道路的坎坷?兒子又何嚐不了解做父親的細膩心思?

城市的喧囂、繁華,浮在夜晚表麵的流光溢彩,在浮華下,誰看見深處的浮躁與塵埃?繁華落盡見真淳。生於塵土,終究會回到泥土中。燈紅酒綠、榮華富貴,也不過過眼煙雲?我喜歡保持著農民的本色,喜歡農民們那腳踩大地頭頂烈日的實在與勞作。天地間,唯有那一柄舞動的鋤頭才是最實在的人生啊!

塵埃是我們的歸宿,我們終極也將以塵埃的麵孔浮於地麵。但是,在大地的塵埃、身體的塵埃之外,我們看見那隱藏在時間裏的塵埃,村莊裏的塵埃,在村莊的深處加速村莊的消亡。殘垣、斷壁、斷橋、廢墟,柳樹、桑樹、楝樹等斜拉著身子作醉酒的道士臥在路旁,草垛、雞圈、豬圈以瘦成矮矮的小土包,緘默著,似乎恪守著時間與村莊的隱喻,而門前的碎石小徑似乎在泥土的親密裏隱遁了,隻有明滅的青石在閃爍著光陰的烙印。村莊裏,連貓、狗、雞也稀少了,寂寥又深邃了許多。

遽然,父親從牆角處閃了出來。

3.

父親早已在村口恭候多時了。

恭候。這是年邁父親的姿態,是我內心感到傷害與巨大的惶恐。兒子哪裏需要父親的謙卑與仰視?一個在陌生都市裏摸爬滾打的為人子,從事近乎貼著地麵行走的一族,麵對的是無數充滿童心的世界。清澈、澄淨、湛藍。如果說還有什麼值得幸福的話,就是空暇裏在稿紙上塗抹著些文字,寫些鄉土或者親情的小文來,把內心的親人、村莊和大地上發生的事情說給世界聽或看、想。僅此而已。

父親不這樣認為。在泥土裏匍匐掙紮的父親,一生把自己栽在鄉野的父親,就是一株永遠也離不開土地的苦苦丁,婆娑著生命的綠葉,養育著一家人。我常想父親的日子恰似那深秋的蟬,飽飲的是枯葉上的露水,在烈日下奏響屬於自己命運的弓弦。他不識字,吃盡了文化的苦,壓垮了身子,卻沒有壓彎他的脊梁。伴著泥水、汗水、血水,父親(當然還有母親),把兒女們養大。

我哪裏有什麼資格在父親麵前神奇活現?如果說我走得遠點,或寫幾個字,那是因為站在父親肩膀上的緣故,是父親的那些農具、炊煙、雞鳴狗叫、農諺以及他的憨厚的為人教會我識字、做人;在零落的日子裏寫著對村莊、鄉野和親人的悲憫情懷。

父親走近我身旁,一臉充滿愛憐與疼愛的笑。他倔強地把我手中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奪了過去,一把扛在自己彎下去的肩上。霎時傷感從額前滑落,沿著臉龐、胸口、腿部以及腳板,砸在泥土上,似乎有碎裂的聲響。枯瘦幹棗樹般的父親,已經沉浸在昔日的榮光裏。幾百斤的糧包,父親曾擔到鄰省的一集鎮上,一去七八十裏。這就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赫赫戰功啊!

我讀懂了父親的愛,以及內心深處深藏的虛弱。父親此時已經七十多歲了,身體還算硬朗,雖然曾做過幾次大手術。傷痕累累的父親依舊是滿心歡喜的。他的兒子至少能做到贍養他,吃喝不愁。這在父親看來,這是他最高的奢望和追求了。在我們看來,卻是最原始的為人子的孝道了。比起他的其他幾個弟兄來,父親洋溢著一身幸福。父親閑事總喜歡從村西口溜達到村東口,從東口溜達到村西口,一遍遍一趟趟地來回,嘴裏銜著兒子帶回來的昂貴香煙,精神抖擻著。煙抽完了,還會從布口袋裏掏出幾塊冰糖,繼續在嘴裏砸巴著,頭昂得很高。

父親愛炫耀。總喜歡對路人道,看,這都是他兒子、媳婦給的,孝順著呢!村裏的老人們閑來無事總喜歡評頭論足。父親說,咱村最孝順的就數你和村口的淮海了。淮海是我的遠方兄弟。我哪裏盡到兒子的責任?僅是逢年過節,載著大包小包,回家匆匆一躺。要是雙親願意的話還會帶到城市裏過上一段時間。當然,不管去不去城裏,那間屬於他們的房間一直在空著。父親、母親不肯來,說過不慣城裏的日子。內疚與慚愧的是,那年父親做腹腔鏡手術,我一連在父親的身邊服侍了一個禮拜。從廁所到喂飯,從屋內到室外。當父親趴在我肩頭的時候,我感受到了父親的顫動。我沒有回過頭去,我猜測那一刻父親一定流淚了。一個堅強的男人,一個在父親早逝、用自己的勞作養活母親、還有另外幾個兄弟姐妹的鄉村男人,一個一生都在為他人遮風避雨的男人,我敬重他,但我竭力不去看他那因享受幸福與喜悅的淚水,那是屬於男人心底深處的無限柔情。我穩穩地把父親馱著,向洗手間走去。我看到老來的父親同樣需要一棵樹的支撐,所以我必須挺直腰杆,我要讓父親看到兒子的強壯與力量,會是他一生最忠實與溫暖的依靠。

村莊靜寂裏,彎曲的碎石子路,坑坑窪窪裏,隻有父親和我的腳步聲,敲打在村莊的深處。父親佝僂著腰,背上是沉重的包裹,麵前是輕盈的喜悅。我拿著父親交代購買的高級香煙,逢人散煙。父親常囑咐我,回家要帶著香煙,不要忘本啊!老家的人可不能忘記啊,不管外出打工還是做官,大與小,這都是我們的家啊,人,不能忘祖……

我就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敞開的煙盒,行走在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