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當時的禦史大夫都看出問題來了,李靖剛一回朝,禦史就彈劾他,說他“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於亂兵之手”。
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唐朝打突厥,難道就圖搶突厥人的珍寶?突厥有什麼珍寶?有也是從中原搶的,或唐朝送給人家的。
但唐太宗知道,這是敲打李靖的好機會,便對其大加責備。按理,誰遇上這事都會覺得莫名其妙,不說爭辯,也要解釋一下吧?可人李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在地上連連磕頭,狠狠地進行了一番自我批評。
李靖是聰明人,唐太宗也是聰明人,這一幕隻不過是兩人之間的特殊對話。事後,唐太宗對李靖加官頒賞,也不提什麼珍寶丟失的事了。
盡管李靖後來又多次出征立功,但他特別注意避嫌。早在貞觀八年就吵著退休,平時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
最關鍵的是,李靖今年七十九歲了,前不久還病得很嚴重。唐太宗與他書信往來二十幾通,還讓他派一個經常照顧他的老媽子(大老嫗)到宮中去,好讓自己能仔細詢問他的病情。
因此,李靖也絕不是太子將來的威脅。
還有誰呢?
突然,唐太宗冒出一身冷汗,我怎麼把李勣給忘了?
英公李勣,雖說比唐太宗大四歲,可人家那身體可真棒。征高麗時,能拿得出手的老一輩大將就隻有他了。像尉遲敬德,身體差得隻能當現場觀眾。
他十七歲就加入翟讓的瓦崗軍,要論實戰經驗和閱曆,可以說比李靖還豐富。他和李靖並稱英衛二公,都是出將入相的人才。可李靖總是退位避嫌,李勣卻老實不客氣,讓他當什麼他就當什麼。貞觀十七年,按官階他是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宰相級別。
這人跟過翟讓,又轉投殺主仇人李密,又轉投殺主仇人李唐王朝。我死後,他靠得住嗎?不行,一定要考驗一下李勣。真金不怕火煉。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唐太宗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說:“李勣才智有餘,足以輔佐你。但你對他沒有恩德,恐怕他不能夠敬服你。這樣吧,我現在就貶他的官,把他攆到外省去。如果他立刻就走,那等我死後,你可以再把他調回來重用之,任命他為尚書仆射,把他當做你的親信。如果他對貶職一事有什麼徘徊觀望的表現,那我們立刻殺掉他!”
五月十五日,唐太宗一紙詔令,任命李勣為疊州都督(今甘肅迭部縣)。李勣接到詔令,二話不說,連家都沒回,就直接去疊州上任了。
這可以說是李勣的聰明,也可以說是君臣的默契,更可看做是李勣向唐太宗做出的承諾。
路,已經鋪好了,剩下的,就留給太子去做吧。
乾坤大挪移。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十八日,衛公李靖薨逝。
這位懂得避嫌的英雄,通過死亡,徹底解除了君主心中的嫌疑。
八天後,唐太宗因長期服食金石藥劑引起的重金屬中毒,讓他進入了病危階段。他上吐下瀉,奄奄一息。太子李治日夜守在床前,幾天沒有吃過飯,連頭發都白了不少。
唐太宗為以前自己曾經嫌棄過李治仁孝、溫柔太甚而感到內疚,他哭著說:“你能如此孝順、敬愛我,我死有何憾?”
二十四日,唐太宗彌留之際,召長孫無忌到含風殿,伸手摸著無忌的臉頰,似有千言萬語。無忌不禁放聲痛哭,不能自已。唐太宗卻說不出話來,便示意他離去。
二十六日,唐太宗又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入內,對他們說:“朕如今將後事全都托付給你們。太子仁義、孝敬,你們也都知道的。望你們善加輔佐、教導!”又對太子說:“有無忌、遂良在,你不用為大唐江山擔憂!”又轉向褚遂良說:“無忌對我竭盡忠誠,我能擁有大唐江山,無忌出力較多。我死之後,不要讓小人進讒言挑撥離間。”
三個最親近、最重要的人一一囑咐過了,太宗令褚遂良草擬遺詔。
之後,唐太宗沒有再說什麼,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五十二年的人生,像一部倒敘的影片,一幕幕不斷在他眼前回放,直到他耳邊又響起那個神秘的聲音:“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
一代英主唐太宗,與世長辭。
李治抱住長孫無忌的脖子,號啕大哭。長孫無忌抹去眼淚,請太子處理眾事以安朝內外。誰知太子渾然不理,隻是不停地哀號。長孫無忌皺了皺眉頭,說:“皇上將宗廟社稷交付給殿下,怎能像匹夫一樣隻知道哭呢?”
話是這麼說,可要指望太子安定局麵,那可有得等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商議後,決定秘不發喪。
第二天,長孫無忌等人請太子先回宮,令飛騎、精悍步兵及舊將領跟隨。二十八日,太子進入京城。太宗的車馬、侍衛仍如同平時一樣,繼太子之後到達京城,安頓在兩儀殿。這一日,太子左庶子於誌寧被任命為侍中,少詹事張行成兼任侍中,檢校刑部尚書、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輔兼任中書令。
二十九日,長孫無忌在太極殿主持發喪,宣示太宗遺詔。命令國中大小事務,一律照常經辦。除濮王李泰之外,在外任都督、刺史的諸王,都可以前來奔喪。廢止遼東的征戰及各項土木工程。
四方各民族在朝做官的和不久前來朝進貢的幾百人,突然聽說太宗離世,都失聲痛哭起來。甚至有人用剪頭發、以刀劃臉、割耳朵等方式來表達哀思。
六月初一,李治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是為唐高宗。
初四,唐高宗召回李勣,任命他為檢校洛州刺史、洛陽宮留守,位在特進。沒過幾天,又以其為開府儀同三司、同中書門下三品。
以長孫無忌為太尉,兼檢校中書令,知尚書、門下二省事。因為唐太宗曾經做過尚書令,長孫無忌故辭知尚書省事,高宗同意了。
十八日,唐太宗被安葬於昭陵。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等突厥將領請求自殺殉葬,高宗派人告訴他們先帝遺旨不許。後來,在北司馬門內列置了十四國君長的石刻像:突厥的頡利、突利二可汗,阿史那社爾,李思摩,吐蕃鬆讚幹布,高昌、焉耆、於田諸王,薛延陀、吐穀渾的首領,新羅王金德真,林邑王範頭黎,婆羅門帝那優帝阿那順等。
也許,唐太宗還會與這些陪伴他的四夷君長們,共話當年金戈鐵馬,萬裏風沙中的笑淚與恩仇、交鋒與融合吧。
唐太宗一直認為高宗李治軟弱、平庸,但實際上,李治的膽量和才能超乎他的想象。唐太宗覺得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會盡心輔佐,但實際上,這兩人相當強勢,使高宗感到處處掣肘。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要著落在一個女人身上。
貞觀十一年,一名十四歲的少女進宮成為唐太宗的才人,她是武士彠的女兒。也許大家已經忘了當初太原起兵時,曾經斥責過王威和高君雅的那位將官,但我們早就說過,他與大唐的牽絆,將綿延很久。
武士彠的元勳身份毋庸置疑,但他為人謙退,很有自知之明,不願占據高位,情願去做“檢校右廂宿衛”,保衛宮廷。
他的前妻相裏氏死後,唐高祖李淵親自做媒,桂陽公主主婚,費用國庫支給,武士彠娶了隋朝貴族楊達的女兒為妻,育有三女。
其中的次女,便是唐太宗的武才人,進宮後被賜名為武媚。
唐太宗並不知道,太子李治在頻頻進宮的時候,心中牽掛的並不隻是父皇的病情,還有這位武才人,也就是後來的武則天。
這位女子工於心計,廣涉文史,十二年停留在“才人”身份的冷清寂寞,並沒能阻擋她將來如“日月當空”一般的顯赫。
她掃蕩了高宗的後宮,擊敗了前朝的元老,從先帝的才人變成高宗的皇後,這一切,僅僅用了六年的時間。
在長孫無忌等外廷重臣借著反對“改立皇後”的機會,企圖繼續限製高宗權力的時候,隻有一個人,在這名女子身上隱約發現了可與唐太宗相提並論的氣質。於是,在“改立皇後”鬥爭進行到關鍵階段的時候,這名老臣便用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向高宗表達了支持。這位便是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元勳,英國公李勣。
在武則天絕妙策劃的幫助下,唐高宗先後罷黜了褚遂良、韓瑗、來濟,最後則除掉了長孫無忌。到這個時候,唐高宗才實現了真正的君主集權,才感到自己是位真正的皇帝。
唐高宗在位的前六年,繼續執行貞觀時期的製度,安定邊陲,與民休息。頗有貞觀遺風,史稱“永徽之治”。
唐太宗若泉下有知,想必深感安慰。
從顯慶五年起(660年),唐高宗因眼疾、頭風嚴重,委政於武則天。此後,在帝、後二人共同努力下,大唐經過前後十幾年堅持不懈地出擊,終於在總章元年(668年),攻占平壤,滅亡高麗!
太宗皇帝在天之靈,聽到這個消息,恐怕要大呼解恨,拊掌歡笑了吧。
此外,唐高宗和武則天對中國的製度傳統還造成了兩項重大改變。
上元元年(674年),在武則天的強烈要求下,唐高宗接連發布了兩道命令:第一是給列祖、列宗上尊號,其中太祖武皇帝為“高祖神堯皇帝”,太宗文皇帝為“文武聖皇帝”;第二是規定了一整套官服顏色係統。
不知大家注意過沒有,在唐朝之前,對君主以其諡號稱之,比如秦昭襄王啊,隋煬帝啊,因為一兩個字的諡號,足以概括這位君王的基本特點,可以讚,可以罵,可以同情。但從唐朝開始,對帝王便一律以廟號稱之了。不再叫某某帝,而是什麼祖,什麼宗,輩分全上去了。隻有最後的清朝皇帝通常以年號稱呼,是個特例。
這個分水嶺的出現,就是唐高宗那道上尊號的命令所導致的。從那以後,唐朝帝王不斷地擴展著祖宗的尊號,並將其和諡號合並在一起。比如唐太宗本人的諡號便被擴展為“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這麼一長串,用起來十分不方便,於是後人改用廟號來稱呼各朝皇帝。
從此,諡號失去了較為公正評價帝王一生的作用,淪為歌功頌德、阿諛奉承的工具,從此,再不會有帝王擔心死後會被上一個惡諡。僅從這個角度說,封建社會逐漸走向專製頂峰也就沒什麼奇怪了。
比如,清朝光緒皇帝被慈禧軟禁,幾乎形同囚犯,可死後的尊號加諡號照樣十分唬人:“同天崇運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智端儉寬勤景皇帝”。你要沒練過吐氣發聲,一口氣讀下來都能憋著。
至於官服顏色係統,具體是這樣的: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深緋,五品淺緋,六品深綠,七品淺綠,八品深青,九品淺青。
這套服色係統影響深遠,一直沿用到了明朝,沒什麼太大的改動。我們形容高官權貴時用的“滿門朱紫”、“紅得發紫”,其曆史根源就在此處。
說完這兩則趣味性的知識,本書正式宣告結束。
至於武則天後來如何成為中國古代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帝,那就是另外一段曆史的華章了。
梁啟超在《中國史界革命案》中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
這是沒辦法的事,二十四史,二十五史,縱然洋洋幾千萬言,對各個曆史時期,也隻能擇要記之。不記活躍在政治、經濟、軍事舞台中心的帝王將相們,不記曆史朝代起承轉合的大事件,史官們還能記些什麼呢?
今天,我們重新閱讀和書寫這些“家譜”,並不意味著我們不知道人民群眾是曆史大廈的基石,是時代洪流的主體。但是,曆史的長河在向前奔湧的過程中具有多姿多彩的形態,有潮平岸闊、月湧大江的壯美,也有惡浪激天、人為魚鱉的險惡,更有死氣沉沉、微波不興的壓抑……
難道說,某時代的民眾,比另一時代更高尚、更富創造性,抑或反之,某時代的民眾,比另一時代更卑劣、更無進取心?
這顯然是難以自圓其說的理論。
我認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之所以有起伏和變化,絕對離不開英雄人傑的強力推動。根據史書所載的真實曆史事件來作統計,我們會輕易發現,民族文化的勃興常常緊隨英雄業績之後,而文化的盛世也多半由英雄來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