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高麗遺恨(3 / 3)

太宗對他們說:“東夷娃娃,你們也就能在僻壤海隅中橫行,至於摧堅決勝,肯定趕不上老年人。今後還敢與大唐天子交戰嗎?”延壽等人都趴在地上不敢答話。太宗挑出耨薩以下酋長三千五百人,給他們軍服、職位,將他們遷居內地;其餘將士都被放了,讓他們返回平壤。這些人都高舉雙手,以頭撞地,歡呼聲聞幾十裏外。而被俘的三千三百名士兵全部被活埋。此戰唐朝總共獲得五萬匹馬,五萬頭牛,一萬領鐵甲,各種器械上萬。高麗全國震驚,後黃城、銀城百姓都棄城逃走,幾百裏內沒有人煙。

這麼些年沒有實戰,但我的用兵水平絲毫沒有降低嘛!得意之餘,唐太宗通過驛站給太子發了封加急快報,還寫信詢問留在長安的高士廉說:“朕做領兵大將,做得怎麼樣?”並把所途經的山改名為駐驊山。

七月初五,唐太宗將營帳遷到安市城東嶺。過了幾天,詔令將戰死的將士屍首標上姓名,以便回師返朝時一同帶回。七月二十二日,任命高延壽為唐朝鴻臚寺卿,高惠真為司農寺卿。

這時,還發生了幾個有趣的小插曲。

話說唐將張亮的部隊經過建安城下,尚未堅固壁壘,士兵們便大多出外割柴打獵去了。而高麗兵突然趕到,唐軍頓時軍中大亂。張亮本人平時膽就特別小,危險忽至,他蹲坐在胡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說不出話來。將士們見此情景,還認為他對高麗兵不屑一顧呢。總管張金樹等人趕緊敲鼓聚集兵馬反擊高麗兵,將其擊退。

八月,唐軍的巡衛騎兵抓住蓋蘇文手下的間諜高竹離,將其反綁雙手押送到軍營。這家夥人如其名,長得就像一根竹竿似的。太宗親自召見他,為他鬆綁,並問道:“你怎麼這麼瘦呢?”

高竹離答道:“我偷偷地走小道,已經有幾天沒吃東西了。”太宗命人賜給他食物,對他說:“你身為間諜,應當迅速回去複命。你替我告訴莫離支(蓋蘇文):想要知道我方軍中情形,可以派人直接到我們的營地,何必偷偷摸摸地這麼辛苦呢?”高竹離不但沒吃飯,還打著赤腳,太宗又賜給他草鞋,打發他回去。

兩天後,唐朝軍隊將營帳遷到安市城南。為了顯示大國風度,太宗在遼東一帶設營的時候,隻在明處設置崗哨,而不建溝塹堡壘。即便如此,當唐軍逼近高麗城堡,高麗軍隊也不敢出兵騷擾。唐朝士兵們單人行路、野外露宿時,感覺和在中原時差不多。

到目前為止,征討高麗的行動顯得那麼順利,但唐太宗很快發現,安市是個讓人頭疼的堅城。

不像其他高麗人,安市人對大唐天子似乎並不尊敬。當他們遠遠望見太宗的旗幟、傘蓋時,總是登上城樓一起鼓噪不止。

太宗見狀大怒,李勣馬上請求攻下城池當天,將城中男女全部活埋。安市人聽說後,更是頑強守城,令唐軍久攻不下。

一晃幾十天過去了,遼東的風漸漸有了一絲涼意。

高延壽、高惠真實在是忍受不了百無聊賴的等待了,他倆向太宗進言道:“我們既然做了大唐帝國的官,便不敢不獻上一份忠誠。大唐天子早成大功,我們也能早些和妻兒老小相見。安市人顧惜自己的家庭,人人為戰,不容易立即攻克,不如改打烏骨城吧。烏骨城首領老邁無用,很難堅守城池。如果唐軍移師臨近該城,早晨到,晚上即可攻克。其餘擋道的小城,必定望風潰逃。陛下廣收他們物資、糧草,鼓行而前,平壤必定堅守不住。”

眾位大臣們也都說:“張亮的部隊在現沙城,如蒙陛下征召,他們兩個晚上即可趕到。乘著高麗人驚恐的時候,咱們幾路軍合力拿下烏骨城,渡過鴨綠江,直取平壤。成敗在此一舉了。”

唐太宗認為這個意見很有建設性,可長孫無忌卻強烈反對:“天子親自征戰,與一般將領統兵不同,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可以冒險僥幸。如今建安、新城的敵兵還有十萬人。如果我們移師烏骨城,他們會追擊我方後軍。倒不如先攻下安市,占取建安,然後再長驅直入。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全之策。”

唐太宗半生馳騁沙場,以勇往無前著稱,但他本質上仍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在沒有把握的時候,很少貿然出擊。二十出頭的時候就那麼冷靜,如今年近半百,更不會被熱血衝昏頭腦了。於是,他停止了移師烏骨城的計劃。

安市戰局仿佛被膠水糊住了一樣,毫無進展,各路唐軍開始一輪又一輪的急攻。突然有一天,太宗聽到城中傳來雞鳴、豬叫的聲音。

他叫來李勣,分析道:“安市被圍了那麼久,城中炊煙日見稀少。如今雞和豬叫得厲害,這一定是在犒勞士兵,想要夜間出來偷襲我們,應當嚴加防範。”

太宗沒有猜錯。當夜,安市城牆上晃動著一個個人影,這是幾百名高麗士兵順著繩索爬出城外。太宗親自到城下,召集士兵緊急圍攻,殺死幾十人,其餘高麗兵逃回城中。

為了早日進入安市城,江夏王李道宗率領部下在城東南角築起了土山,漸漸逼近城牆。城裏人也不甘示弱,不斷增高城牆與城外對抗。士兵們輪番攻戰,每天有六七個回合。唐軍用衝車和發射石塊,撞開城牆垛,城中隨即立木柵欄以堵塞缺口。

唐軍晝夜不停地築土山,總共用了六十天,勞力五十萬人次,使得山頂距離城牆隻有幾丈,可以向下俯瞰城中。李道宗讓果毅都尉傅伏愛領兵駐守在山頂以防備高麗兵。可不知怎麼回事,這天土山竟然坍毀了,壓向城牆,導致城牆崩塌。這本是一個突入城中的好機會,可正趕上傅伏愛私自離開營所,高麗幾百名士兵從城牆缺口處出來迎戰,奪下土山,又挖溝塹守護。

太宗大怒,將傅伏愛斬首示眾,又命令眾位將領攻城,卻三天都未攻下來。李道宗光著腳到太宗的麾旗下請罪,太宗說:“你的罪過該當處死,但是朕想到漢武帝殺死大將王恢,倒不如秦穆公二次重用孟明。又念你攻破蓋牟、遼東有功,所以特赦你不死。”

太宗認為遼東一帶天冷得太早,草木幹枯,滴水結冰,士兵、馬匹都不宜久留,而且唐軍的糧食快要吃光了,於是,他於當年九月十八日敕令班師還朝。

當然,大唐天子的撤退也是有條不紊的。他先讓遼東、蓋牟二城的百姓舉家渡過遼水,接著在安市城下顯耀兵力而後凱旋。安市城中的高麗人都藏身不出,城主則登上城樓答禮,為唐軍送行,太宗稱讚他能夠堅守城池,賜給城主綢緞一百匹,用來鼓勵他事奉高麗國王。

唐軍大部隊以李勣與李道宗的四萬步騎殿後,於九月二十日,返回遼東城,次日渡過遼水。

回家之路要比出征之路艱苦得多。由於遼澤一帶道路泥濘,車馬難以通行,太宗命長孫無忌率領一萬人割草填道,水深的地方用車做橋梁。太宗親自將薪木等拴在馬鞍後幫助鋪路。

冬十月初,太宗到達蒲溝停下,督促填道、鋪路的各路軍渡過渤錯水。不幸趕上天降暴風雪,士兵們出征時的夏衣被打濕後,很多人被活活凍死。太宗敕令在路旁點上一個個火堆,讓士兵烤火……

十一日,唐軍回到了營州。太宗下詔令將在遼東陣亡的士兵的屍骨一並彙集在柳城東南,親自寫祭文,並以太牢祭奠亡靈,在靈堂哭得十分傷心。死難將士的父母們聽說此事後,都說:“吾兒死,而天子哭之,死何所恨!”

二十一日,唐太宗聽說太子李治從定州出發,迎接回朝大軍,便帶領三千護衛飛騎馳入臨渝關。途中正好父子相逢。

太子給唐太宗帶來一件新衣服。

太宗從定州出發時,曾指著身上穿的褐色戰袍對李治說:“等再見到你時,我才可以換下此身戰袍。”在遼左期間,哪怕盛夏酷暑汗流浹背,唐太宗也堅持不換下這套衣服。秋天一到,這套單衣穿著呼呼透風,身邊的人請求太宗換衣服,太宗說:“戰士們都穿著破衣服,唯獨我穿上新衣服,這樣合適嗎?”

直到此時,太子遞上新衣服,太宗才換下已經破爛不堪的舊衣服。

此後,唐太宗經幽州、定州繼續西行。十二月,不幸背上發了癰瘡,不能騎馬、坐車,隻能乘坐步輦(人力敞篷小轎子)。太子李治為父親吸吮癰毒,還扶著步輦步行,陪伴了幾天。

唐太宗自貞觀十九年九月班師,到二十年三月才回到長安。

此次征伐高麗,唐軍總共攻克了玄菟、橫山、蓋牟、磨米、白岩、遼東、卑沙、麥穀、銀山、後黃十座城,遷徙遼、蓋、岩三州的七萬人加入唐朝戶籍。在新城、建安、駐驊三次較大的戰役中,殲滅高麗兵四萬多人;唐朝將士犧牲近二千人,戰馬損失十之七八。

基於大家都能想到的原因,各國在公布殲敵和傷亡數字時都傾向於誇大殲敵數量,縮小己方傷亡,唐朝將士戰死的應該不止二千人,何況還有在班師途中凍死、病死的一部分人。

唐太宗曾對薛仁貴說:“朕手下的各位將領都已經老了,在驍勇善戰的後起之秀當中,能擔任統兵將領的,沒人能趕得上你了。朕對於得到遼東並不高興,高興的是得到了你。”

他當然高興不起來,如果說征高麗取得了勝利,也隻是一場慘勝。唐太宗對付出和成果的比例總感到耿耿於懷,對發起這場戰爭感到懊悔,感歎道:“如果魏征還在人世的話,是不會讓我此番出兵的。”

回到長安,悶悶不樂的唐太宗立刻找衛公李靖尋求失敗的答案,因為後者是當今為數不多的,能有資格與自己討論兵法的人(太宗與李靖的兵法討論載於《李衛公問對》)。

唐太宗問道:“我傾全國兵力卻受困於小小的高麗,這是什麼緣故?”

李靖說:“這一點李道宗能夠解釋。”

太宗又去問江夏王李道宗,李道宗詳細陳述在駐驊山時曾提出過乘機攻取平壤的話。太宗聽了悵然若失,說:“當時匆匆忙忙的,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太宗東征,雖然不能說是無功而返,但離他希望達成的效果卻差得太遠。此後,蓋蘇文更加傲慢無理,胡作非為。高麗使者上表唐廷,其言語多怪誕詭秘,暗含不敬,對待唐朝使者又十分倨傲無禮,居心十分叵測。唐太宗雖然多次敕令蓋蘇文不要進攻新羅,他反而變本加厲地不斷侵淩。

貞觀二十年九月,唐太宗終於受夠了高麗的陽奉陰違和鬼鬼祟祟,下詔令說,從此不接受高麗的朝貢,更議討之!

不接受朝貢,就意味著不承認高麗和大唐有臣屬關係,大唐自然也就不承擔手下留情的義務。

以其之道,還治其身。

遠征高麗說完,本書也漸漸接近了尾聲,作為對自己點燈熬夜碼下這麼多字的獎勵,作者想不負責任、極其庸俗地吐槽幾句。

我想說,高麗真是古代史上一個令人蛋疼的極品存在啊。不唯可憐的唐太宗,我對史上所有曾被它逼到精神分裂邊緣的帝王、將相都表示萬分同情和理解啊。大多數情況下,它就像一種雖然不致命,卻讓你寢食難安、百爪撓心的疾病。

你保持中原大一統王朝的渾厚風度不理它吧,它就會張牙舞爪對你發起攻擊;你要一怒之下去打它吧,它就憑借嚴酷的氣候和險峻的地形以及死不認賬的無賴精神,把你生生拖垮。而且它天生是記吃不記打的類型,即使你狠狠地把它教訓了一頓(比如曹魏時期摧毀其丸都城),過不了多久,又來到你家門前探頭探腦搞些不大不小的破壞活動。如果真想對中原王朝發起衝擊和挑戰,請堂堂正正下戰書啊,可它就認得一種方式——騷擾,沒完沒了地騷擾。

吐槽完畢,我們來看看唐太宗是否想出了對付它的辦法。

貞觀二十一年二月,唐太宗準備再次討伐高麗。鑒於上次吃了大虧,朝臣們堅決反對:“高麗傍山為城堡,很難短時間攻克。上次大駕親征,國中百姓不能夠耕種,再加上遇著旱災,百姓們有一多半缺乏糧食。”

但臣子們也有了進步,在分析完之後,給出了方法:“如今若是多派偏師深入其境,輪番騷擾其疆土,使得高麗百姓們疲於奔命,放下農活躲入城中,幾年之內,必會造成千裏大蕭條,人心則自然離異。鴨綠江以北地區,便可以不戰而輕易取得。”

唐太宗聽從了大家的建議,開始對高麗實施一係列“以其之道,還治其身”的實踐。

貞觀二十一年三月,唐太宗任命左武衛大將軍牛進達為青丘道行軍大總管,右武候將軍李海岸為副總管,征發一萬多兵力,乘著樓船從萊州渡海進入高麗境內;又任命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右武衛將軍孫貳朗等為副總管,領兵三千人,與營州都督府兵會合從新城道進入高麗。兩支軍隊都選配了善於水戰的士兵。

五月,李勣方麵軍渡過遼水,途經南蘇等幾座城,高麗兵多背靠城牆拒戰。李勣將他們打敗,焚燒其外城後班師。

李勣前腳剛走,七月,牛進達、李海岸的部隊進入高麗境內。經曆大小一百多次戰鬥,戰無不勝。又攻克石城,進軍到積利城下。高麗兵一萬多人出城迎戰,李海岸將其擊敗,殺死二千多人。

九月,太宗敕令宋州刺史王波利等人征發江南十二州的工匠修造大船幾百艘,擴充水軍,以備東征。

貞觀二十二年(648年)正月,以右武衛大將軍薛萬徹為青丘道行軍大總管,領兵三萬餘人,乘坐樓船戰艦,從萊州走海路以擊高麗。

四月,烏胡鎮將古神感,領兵渡海進攻高麗,與高麗五千步騎兵遭遇,在易山激戰,將其擊敗。當天夜裏,高麗一萬多名士兵襲擊古神感的船隻,卻中了古神感設下的埋伏,又被殺了個大敗。

通過兩年的主動騷擾,結合對其政治、經濟的觀察,唐太宗認為高麗已處於窮困、凋敝的狀態,決定在次年征發三十萬兵力,一舉滅掉它。

臣子們對皇上的決定非常支持,還積極獻計、獻策,查漏補缺。比如:有人認為大軍東征,必須儲備一年的糧食,而牲畜並不能運載那麼多,應當準備舟船走水路。隋朝末年唯獨劍南地區沒有寇盜與兵亂,近來遼東之戰,劍南又一次不受牽累,當地百姓生活富庶,應當讓他們修造舟船。

太宗聽從了這個建議,於當年七月,派右領左右府長史強偉在劍南道伐木造舟船。大船有的長一百尺,寬五十尺。造好後另派使者,走水路,從巫峽直抵江州、揚州,再駛往萊州。

但唐太宗沒有等到這些大船下水出航的那一天,就帶著未能討平高麗的遺憾,離開了人世。

他也許沒有想到,十幾年後,看似文弱低調的太子李治,繼承貞觀遺風,指揮大唐軍團破百濟、滅高麗,徹底征服朝鮮,還順便敲打了渾水摸魚的倭國。

不過,這些就不是本書能講到的內容了。

名臣的凋落。

有一種人,他們的生命與權力捆綁得太過緊密,以至於這種緊密聯係被外力強行撕裂時,他們的生命也常常就此終結。

這種人的典型代表,就是封建帝王。

權力,是帝王們以高度注意力去捍衛的無價之寶,他們會時刻警惕周圍那些看得見或看不見的覬覦者。有時候,他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兒“被害妄想狂”的症狀。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楚人無罪,懷璧其罪,誰讓皇帝們懷揣著人世間最大的香餑餑呢。小心駛得萬年船!

帝王是注定沒有朋友的,甚至是沒有親人的。為了登上帝位,秦王李世民對長兄李建成射出了穿心一箭;為了保證對寶座傳承的至高決定權,捍衛帝王尊嚴,唐太宗廢黜了兩個兒子,又處死了一個。

那些曾為他衝鋒陷陣、兩肋插刀的武將,那些為他殫精竭慮、出謀劃策的文臣,那些不離不棄、長伴左右的近侍,全都不是他的朋友。因為他永遠隻能給出有限的信任,並保留無限懷疑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