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佛光禪韻(3 / 3)

答曰:從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寺裏有個弘忍大師,門人一千有餘。我到寺中聽講,大師贈我此經。說隻要勤加持誦,就能成佛。

小盧聽完就瘋魔了,隻見他把柴火擔子一扔,向某位客人求取十兩銀子,讓人家送給他家中老母,作為生活費。而他自己卻連家也不回,直接往黃梅縣東禪寺去了。

小盧心中隻有一個信念在盤旋,那就是“我要成佛!”

說到這裏,大家可能早就看出來了,小盧同學就是大名鼎鼎的惠能法師,魔幻現實主義作品《六祖壇經》的主角——禪宗之南宗的創始人。

沒讀過《壇經》,總也看過《紅樓夢》吧。有次賈寶玉思考哲學終極問題時,把自己繞得更癡呆了,林妹妹和寶姐姐便來點化他。

林妹妹在他所作的感悟體小詩後麵加了更高明的幾句,而寶姐姐則說出了一則典故,裏頭也帶著兩首貌似古詩的文字。

其一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其二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看到這個想起來了吧。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咱們接著說小盧的故事。

話說小盧一陣風趕往黃梅縣,走了一個月的路,終於拜倒在弘忍大師的腳下,嗷嗷磕頭。

弘忍大師就問了:“你是何人,欲求何物?”

小盧說:“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敬禮大師。我隻求作佛,不要別的。”

大師嗤之以鼻:“你是嶺南人,又是猲獠,怎麼能成佛呢?”

猲獠不用考證,單看這犬字旁,就知道不是啥好詞,當時對南方地區以漁獵為生的少數民族的蔑稱為獦獠,意思是不開化的野獸一般的人。

可見,講究眾生平等的佛家大師也免不了有地域歧視啊。

小盧一聽,便說了:“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猲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

此語一出,弘忍大師當場就驚著了。其實吧,大師罵小盧,也不一定是惡意歧視,參考後來禪宗喜歡言語藏機鋒的習慣,他很可能以此試探來人的悟性和佛緣。隻是沒想到這位少年竟說出如此高段位的話,如果大師您看人時,還從外部條件區分三六九等,執著於我相、人相、眾生相什麼的,《金剛經》可不是讀到狗肚子裏去啦?

還有啥可說的,弘忍大師當即便收小盧為徒,法名惠能。

據《壇經》介紹,惠能剛進師門,就咣咣咣又向大師說出了奧妙無比的語言,把大師嚇得夠嗆。為了避免招人忌妒,便讓惠能到馬棚裏幹活,並囑咐他少說話,多幹活。

說弘忍大師有被害妄想症可能過分了點,因為當時寺中的人員成分確實比較複雜。比如說有個和尚曾經當過武將,脾氣暴躁;還有個叫神秀的,身高八尺,龍眉秀目,少覽經史,博學多聞。到了弘忍門下,便被任命為教授師,專門負責教授弟子威儀、作法,行住坐臥等事情的規範。深為弘忍器重,為大師門下首席弟子,人稱上座神秀。

弘忍大師是禪宗五祖,通俗講就是第五代掌門人。最近他年事已高,確定六祖人選的問題漸漸提上日程。別覺得佛門就是與世無爭的清淨之地,這裏麵也有激烈的利益紛爭。因為人,隻要身處塵網,甭管你在廟裏還是廟外,永遠掙脫不了這個。當然,後來惠能便致力於破除這個人生的枷鎖。

現在,最大的利益便是爭取當六祖了。當時,大家都覺得六祖人選非神秀莫屬,神秀也是這麼想的。但沒人注意到,隨著小猲獠的到來,弘忍大師的心思漸漸起了些變化。

他竟然提出,讓寺中所有弟子公平競爭,人人仔細揣摩出一個偈子(含佛理的韻語),來總結自己的修行成果和對佛法的認識。

別人聽了吩咐,都沒怎麼上心,因為誰也競爭不過神秀上座啊,不用白費勁了。神秀本人當然苦思冥想了一番,然而,他畢竟怕師父看了不喜歡,太丟麵子,便把自己的作品趁夜寫在南廊的牆上。

如果師父明天看了說好,我就站出來說是我寫的,如果師父說不好,我不吱聲就完了。

神秀的心思倒是挺精明,但薑永遠是老的辣。第二天,弘忍大師看到了牆上的偈子,就是那首“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立刻大加稱讚,還號召大家按這條偈子中的道理修行。

神秀登時鬆了一口氣。半夜三更,弘忍大師叫他來,問牆上的東西是不是他寫的,神秀便美滋滋地承認了。

沒想到,大師說:“你寫的這東西啊,未見本性,還在門外,沒到門裏……”接著,師父又blah,blah作了一番分析。神秀的心簡直涼透了,合著鬧半天我還沒入門。最後隻聽師父說,回去再想一首好的來。

過了兩天,神秀沒想出來,南廊牆壁上卻多了一行字,道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恰恰寫在神秀作品的下麵。

隻要識字的人,都能看出兩者的境界高下。不用說,這是惠能的傑作。

弘忍大師看到,隻淡淡說了一句“也不怎麼樣”,便脫下鞋子給擦掉了。

第二天,惠能正在磨坊裏舂米,隻見大師進來了,用禪杖在碓子上敲了三下,轉身離去。

看著眼熟嗎?這可是《西遊記》中,菩提老祖點化孫悟空的情節原型。

當夜三更,早已領會暗號的惠能悄悄來到大師房中,弘忍五祖便給他講解了《金剛經》的奧秘,將佛法和衣缽傳給了他。惠能就這麼偷偷摸摸地成了禪宗的六祖。

接下來,便是惠能為了逃避僧眾的妒火,渡河逃亡,成為一代宗師的故事。這裏不再多敘。後來,神秀也自成一派,稱“北宗”,主張“漸悟”。與惠能主“頓悟”的南宗,展開過激烈的論辯和鬥爭。

但無論如何,南能北秀的鬥爭結果,顯然是南宗惠能取得了勝利。雖然這麼說很庸俗,但你看禪宗的經典《壇經》,在內容上不就是惠能的傳記嘛。

這裏,我建議大家沒事讀讀《壇經》,它的風格與其他佛經不太一樣,裏頭有不少帶情節的小故事。由於是中國人寫的,文字也比較暢曉明白。

但就是這本看似淺顯的經書,意義卻格外厚重,本書作者大概還沒水平探討出個十萬分之一。不過,下麵還是簡單說幾句吧。

自性自度,即心即佛。

《壇經》是一部了不起的佛經,在中國佛教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的出現,讓禪宗有了總經寶典,首先它是一部“經”書。之前我們說了,佛教典籍有經、律、論三種,其中經書最為高貴。因為根據佛教的傳統,隻有記敘佛祖釋迦牟尼的言教的著作才能稱為經。而佛的弟子和後代佛徒的著作隻能被稱為論。至於律,大概而言是指戒律。

其次,《壇經》是諸多佛經中,唯一一本由中國僧人撰寫的經書,而且記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言教。也就是說,在中國佛教中,惠能的地位是和佛祖釋迦牟尼一個等級的。所謂視能如佛;惠能之法語,如同佛經。

咱們撇開佛教不談,光從普遍意義上講,六祖惠能的人生經曆,體現了一個人在自我實現中,對開拓出無限自由空間的信心和底氣。對禪宗佛教徒來說,他是一個現世活佛,是不可重複的天才。惠能是曆史上存在過的真實人物,有血有肉,因而從曆史的角度說,正是貞觀時期開啟的自由平等風氣,為這樣的人物出現提供了時代保證。

後來,在廣州法性寺,惠能以“風動,幡動,心動”的創新之議,一鳴驚人,從此奠定了自己一代宗師的地位。這個典故大家耳熟能詳,就不多說了。有趣的是,這時候的惠能還沒正式受戒出家呢。

直到唐高宗鳳儀元年(公元676)正月十五,惠能才在法性寺正式出家受戒,時年三十九歲。

六祖惠能的主要思想可以概括為:即心即佛,頓悟見性,自性自度。他常說未悟時佛就是眾生,一朝頓悟眾生即佛。

這可謂一種革命性的觀點,一開中國佛教的變革風習。

從此,中國佛教思想有了新的內在架構和理路,把傳統佛教中佛度師度轉變為注重自性自度,把傳統佛教所強調的修禪靜坐變為注重道由心悟,由傳統佛教強調經典教義,變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惠能的禪宗思想一改傳統佛教強調“出世間求解脫”的終極目標,將其轉變為注重“即世間求解脫”。這是一種當下的,即刻的解脫。不管你身在何處,所為何事,一刻明心見性,瞬間立地成佛。否則,哪怕你躲到深山老林去,哪怕你飛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心念執迷,天堂也是地獄。

惠能的思想做到了把佛教人間化、生活化,將世間法和佛法相統一。他認為做人即是作佛,世間法皆是佛法,佛性即心性、人性。無處解脫而又無處不解脫,直麵當下鮮活的現實人心。

這種奇妙的思想,體現了中國佛教一種特殊的本質所在,也表現出中國文化或者說中國民族性當中蘊涵的一份奇特的生命智慧。

惠能這樣的思想巨人,誕生在貞觀年間,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從此,“禪”這個妙不可言的概念,對中國傳統思想、社會生活、文化藝術等領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沒有唐初惠能確立的禪宗南宗,後世士人的精神風貌不會是今天我們所了解到的樣子。它對現代思想界來說,也是一個最具影響力的活水源頭。

禪宗提出的心性問題,直接引導了宋明理學的開端,啟發了宋明儒學心性本體論的建構,促使儒家學說在宋明時期的自我轉化和自我突破,促使中國傳統哲學出現一次重大轉折。

禪宗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審美旨趣。比方說,傳統詩、書、畫最為看重的是什麼?不是透視、明暗、色彩、詞藻、技巧,而是“意境、氣韻”。有了氣韻、意境,就是上品,甚至可以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但如果沒有氣韻、意境,無論你怎麼費勁在別的方麵彌補,終究流於匠氣。這個原則的樹立,就來自禪宗所重視的“頓悟”。無法測量,無法捉摸,卻能直指人心的性靈的美。

書法就不用說了,很多書法名家,本身就是禪僧。

詩與禪更是密不可分。詩這種藝術形式本來就注重內心體驗,重視啟示與象征,追求言外之旨、象外之意。自唐代禪宗確立後,禪就在詩歌創作中,在士人的心靈生活中產生了巨大影響。

我們不說王維這樣的禪迷,我們說說李白那首《月下獨酌》(大家在初中課本裏都學過)。

李白這首詩,也明顯受到了佛教、禪宗講究思辨的影響。它是這麼一種典型的思辨模式:先“立一義”,隨即“破一義”,破後又立,立後又破,最後得到所謂“究竟”。這種辨析方法在《壇經》中常常以雙方對話的方式出現。

而李白的《月下獨酌》中,隻有他一個人,於是以獨白的方式,自立自破,自破自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一個人的孤單夜晚,惆悵縈繞在寂寞詩人的心上,但緊接著,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好嘛,轉眼之間您就找著伴了,還一氣找了倆,三缺一啊,再尋摸一個可以開一桌了。

你剛替他高興呢,下麵就“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得了,原來還是白瞎,您老繼續鬱悶吧。可人家當即表示“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又自娛自樂起來了。

你看這首詩開頭四句,反反複複,沒一句不折騰,每一句都在破上一句所立下的情緒和形象,但你就是覺得這詩寫得有意思、有美感,不愧為千古絕唱。

綜上所述,中國文化如果沒有禪,就不會呈現出今天的麵貌,而一個民族的最基本特征是什麼?就是文化。

所以,我們大可以說,貞觀年間,中國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它的文化發展方向。今天的中國之所以為現在的樣子,唐太宗的貞觀年間,是具有決定性的節點之一。

公元七世紀的國際大都會。

如果你來到貞觀末年的長安,頭一件叫你驚奇的事,便是朱雀大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不時便有“赤發綠眼”的白種人和“卷發黑身”的黑種人出現,他們或怡然自得,或行色匆匆,但每個人都是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雖然沒有具體的統計數字,但我估計,長安當時的外國人口密集程度,大約跟你現在走在北京、上海街頭的感覺差不了多少。

這就是說,早在公元7世紀,長安已經成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國際大都會之一。長安的國際性,建立在整個唐帝國的開放性基礎之上。

在聽多了明清時期“閉關鎖國”的例子之後,也許我們已經忘了,在唐朝,我們曾經是世界上最開放,對外交往規模最大的國家。

一個國家敢於敞開心胸,迎接八方來客,第一要有穩定的國內環境。如果三天兩頭鬧亂子,誰敢來啊?第二便要有繁榮的經濟和強大的綜合國力。所以如今大家都愛削尖了腦袋往美國跑,沒聽說有誰想去索馬裏的。當然,在7世紀的時候,唐帝國才是世界上的超級大國,自然吸引了慕名而來或逐利而來的外國人。第三便是要有發達的交通,不然想來也來不了。第四是開放、包容、自信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