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永遠是為了返回。這也許是一切具有史詩意味的人生所必然經曆的過程,就像荷馬那部《奧德修紀》中的古希臘英雄奧德修斯一樣。玄奘踏上了歸途。
當玄奘再次進入西域時,大約已經是貞觀十八年左右。十幾年的時間,唐太宗和他的唐帝國,已經製造了一場滄海桑田的巨變。
早在北印度時,玄奘就聽到了高昌國滅亡的消息。這固然讓他歎息世事無常和虛妄,倒也提供了一些便利,因為沒必要去高昌履行諾言,他便可以不經天山南路,直接走西域南道回國。
玄奘越過帕米爾高原,沿昆侖山北麓,經由莎車、於田等國,前往沙洲,也就是今天的敦煌。
貞觀十八年(644年)孟秋,玄奘歸國的消息傳到了唐太宗耳朵裏。當年,他是一個心存疑惑的年輕僧侶,如今,已成為蜚聲中外的大法師。
太宗微微一笑,他並沒有忘記當年那個最年輕的僧人。
記得在玄奘離奇失蹤後不久,長安寺院的長老們曾經向太宗彙報:由於申請赴天竺留學遭到拒絕,玄奘很可能已經偷渡出境了。
太宗聞言道:“這個和尚挺大膽嘛。”但他臉上並沒有發怒的表情,語氣中似乎還有一絲隱約的讚賞。
長安的和尚們放了心,不久後,高昌王來長安朝見,自然也將玄奘的事情報告了太宗。十幾年間,唐太宗也會零零星星聽到一些玄奘在天竺的消息,了解到玄奘在修行上的精進。
漸漸地,唐太宗開始盼著這位大膽的和尚回來。
玄奘在於田時,向皇上呈上一份請罪書,詳細報告了冒犯國法的經過,並提出自己馬上即將歸國領罪。這封請罪書被商隊的高昌人帶回了長安。
雖然玄奘心裏無所畏懼,但當長安使者飛奔而來,對他說皇上原諒他的一切罪責,並熱切期盼他回國時,玄奘心裏還是感到了喜悅。
在沙洲,玄奘又一次上奏長安,因而得知唐朝近期內將會向高句麗派出遠征軍,而太宗本人也將東赴洛陽,指揮軍隊。
這個消息讓玄奘吃了一驚,他立刻從沙洲啟程,趕往長安,希望能在皇上動身前見上一麵。
當然,玄奘急著見皇上,不是為了皇上能夠接見他,表揚他什麼的,而是為了向太宗申請建立譯經場的經費和幫助。
數萬裏往返,十七年歲月,僅僅是偉大事業的前奏罷了。玄奘從天竺帶回來六百五十七部經書,需要招募一批通曉經典和梵語的僧人進行翻譯。不然,對於普通人來說,佛經何異於廢紙?
然而,玄奘緊趕慢趕,回到長安時,已是貞觀十九年(公元645)正月七日了。這時候,太宗已經前往洛陽,坐鎮長安的是西京留守司房玄齡。
房玄齡幾天前便接到了太宗從洛陽發來的詔令:使有司迎接之。房玄齡立刻展開準備工作,但沒想到,急於謁見的玄奘,提前趕著回來了。
有司還沒出動,聽到消息的長安人民卻從四麵八方趕過來了。聽說大法師將從運河碼頭上岸,大家都往碼頭邊跑。一時間,擠了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玄奘沒辦法,隻好在碼頭過了一夜。等官差來開道時,才進入了長安朱雀大街的都亭驛。街道兩旁已經站滿了人,人們跑來領略這位為佛法觸犯國禁的大法師的風采,近二十年時間,玄奘的事跡早已成了長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玄奘在長安沒待幾天,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洛陽去了,抵達之日是正月二十三日。見到太宗的日子,是二月一日。
洛陽儀鸞殿上,當世兩個意誌最堅定的人會麵了。
針對玄奘西遊之事聊了一番後,玄奘盤算著向皇上提出興辦譯經場的事。沒想到,皇上突然說:“大師德才兼備,沉毅堅忍,不如你還俗,來朝中輔佐我吧。”
玄奘吃了一驚,趕忙推辭道:“玄奘自幼傾心佛法,皈依佛門,以普度眾生為己任。還俗之事,萬萬不可。”
太宗說:“有何不可?以你的才華,咱們君臣聯手,打造太平盛世,這不是普度眾生嗎?”
玄奘說:“經邦濟世必以儒,玄奘對儒學一竅不通,怎麼能輔佐君王治理天下呢?還是讓我以佛徒的身份,通過譯經,解除眾生心靈的魔障吧。”
太宗話鋒一轉,說:“好吧好吧,不逼你還俗了。不過呢,既然你已經到過西方,不如再跟我到東邊轉轉吧。一來增加你的見聞,二來我有些事想向你請教。”
沒想到,玄奘依然拒絕了太宗的邀請,此時他心裏隻裝著譯經一件事,對於遠赴遼東浪費個一年半載的時間,相當不情願。
唐太宗就沒有繼續勉強,他答應支持玄奘的譯經工作,但也做了一些保留。因為,當玄奘提出到河南少林寺去譯經時,太宗堅決不許,把他留在了長安的弘福寺。
接下來的十九年時間,玄奘從著名的旅行家變成了著名的翻譯家。從他譯經的過程和成果來看,他之前說自己不懂儒學,其實是個謊言。
沒錯,大師也是會撒謊的。
翻譯事業的豐碑。
提一個問題,除了佛學院,還有哪個院係對玄奘高度關注?
你可能首先想到曆史係,不過這裏的答案是外語係,因為這是作者的親身經曆。
在第一堂翻譯理論與實踐課上,老師一般會從很久很久以前講起,比如說,翻譯這個職業,最早叫做舌人,也叫象寄。
舌人好理解,象寄一詞來自於《禮記·王製》,“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誌,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
象寄譯鞮就是翻譯,簡稱象寄。
“你們覺得,中國古代偉大的翻譯家中,第一個咱們該說誰呢?”老師問道。
大家聽了都有點發愣,古代難道有中譯英、中譯法、中譯俄的需求?麵麵相覷之際,老師說:“是唐朝的玄奘法師。”
哦,原來是唐僧啊。
是的,唐僧可不是隻會念緊箍咒的白胖和尚,他是一位開創性的翻譯家,他提出的翻譯標準和原則,至今影響著現代翻譯理論。
在十九年的時間裏,玄奘法師主持翻譯了佛經75部,共計1335卷。當然,數量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還要看質量和創新。
古代的佛經翻譯始於東漢。桓帝建和二年時,安世高已經開始較大規模的譯經活動了。從那時起,佛經翻譯被佛教史家分為三個階段:一、從東漢到鳩摩羅什之前的譯經,稱古譯;二、鳩摩羅什本人及其後的譯經,稱舊譯;三、從玄奘開始的譯經,稱新譯。
可見,鳩摩羅什開啟了一個時代,而玄奘把佛經翻譯又推上了新的高度,開創了中國譯經史的新風格、新局麵。兩個三藏法師,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當代佛教高僧惟賢法師曾對玄奘的譯經大加讚譽:“其數量之巨、譯文之精美、內容之完備信達,實超前代譯師,後更無與倫比。”
不過我們也許要問了,為什麼玄奘會有這麼高的評價?
近代梁啟超是這麼解釋的:“若玄奘者,則意譯直譯,圓滿調和,斯道之極軌也。”
“斯道”就是指翻譯的藝術。這項藝術最大的難點,就在於意譯和直譯之爭。說白了,就是對原文忠實度和譯文流暢度的取舍。這是個古老的難題,到現在也還為難著眾多翻譯工作者。
梁啟超認為,玄奘的翻譯實踐達到了將意譯和直譯完美結合的境界。事實確實如此,而能做到這一點,秘訣在於玄奘獨特的翻譯思想。
大道至簡,玄奘翻譯思想的核心就八個字:“既須求真,又須喻俗”。既不偏“質”,也不過“文”,因為“文過則豔,質甚則野”。
在義理上,玄奘反對古代譯經家的“達意”原則(簡單說就是隻要能表達原文的意思,譯文可以隨意發揮),而提倡忠於原本,逐字逐句信筆直譯,是為求真;在文法上,他應用六朝以來字句偶正奇變的文體,再參考梵文鉤鎖連環的特點,融合成一種整言凝重的風格。
翻譯活動常常遇到的另一個困難,便是個別關鍵詞帶來的困難。
針對這個困難,玄奘創立了五不翻原則,這個原則對現在的翻譯活動,特別是譯名,仍起著指導作用。比如說,你知道英文裏有個姓叫史密斯,而不是“鐵匠”;還有個姓叫卡朋特,而不是“木匠”。
玄奘的五不翻原則,主要是對應佛經和梵語的。
第一個叫“秘密不翻”。比如《心經》最後那段莫名其妙的“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到底啥意思啊?噓,這是個秘密。開個玩笑,實際上玄奘是考慮到咒語是具有特殊含義的,所以不翻,按照發音用漢字直錄下來。
第二個叫“含多義不翻”。比如“薄伽”這個詞,在梵語中有六個意思,翻譯成中文,固定為一義,就會喪失它的多義性。
第三個叫“無此不翻”。這個大家應該很熟悉,就是現在說的“non—equivalent words ”。比如閻浮樹,中國壓根沒這種樹。
第四個叫“順古不翻”。也就是順承已有的翻譯,不便改動的前人的方案。
第五個叫“生善不翻”。這裏的善,是良好效果的意思。因為有時候采用外語的原音,能保持和傳達一種奇妙的莊重感。如“般若”就比“智慧”顯得更神秘,更玄妙,更不可思議,更不可言說。
說到這裏,大家可以找到玄奘對唐太宗撒大謊的證據了。玄奘這種主要針對名詞、名稱的不翻原則,其理論根源可以遠遠地追溯到孔老夫子的“名從主人”之說。
玄奘開發新理論,不免時常遭受其他翻譯家的質疑。每當這個時候呢,三藏法師常常引用孔子、老子的話為自己的理論辯護。
這位法師的思想根源就在儒家等純中國的古代哲學思想上,其翻譯行文時也受到古典文論的影響。
說自己不懂儒學,那不是說瞎話嘛。
不過,這個瞎話給了我們兩點啟示,那就是一個好翻譯,除了精通外語,還必須精通本國的語言、曆史、文化,必須學貫中西。
另一個啟示是,人的獨立性是最寶貴的東西。玄奘不願意從政,不惜拒絕曆史上少有的好皇帝的邀請,是因為他深深明白,真理不會存在於任何人為組織中,純屬個人了悟。一旦落入組織,人心就開始僵化、定型、軟弱、殘缺。人,隻有敢於舍棄抱團結黨帶來的安全感,他的自由意誌,才有可能光華四射。
總而言之,玄奘的事業堪稱偉大的事業。他帶回並翻譯印度佛典,不僅給中國傳統文化帶來新鮮血液,還在客觀上為保存印度佛教文化作出了巨大貢獻。
玄奘的譯經,是中印兩國人民的偉大遺產。他的翻譯家地位也得到印度學者的高度肯定,認為“玄奘無論如何是有史以來翻譯家中的第一人”。
前些天我看電視節目中說,由於種種原因,很多佛教經典在印度已經失傳了,研究者們能獲得的最原始文本,就是中國的譯本。
看了這節目,作者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想研究佛教的鬼子們,先來學好中文再說吧。
7世紀的中國,能有唐太宗這樣的明君,是件幸運的事;不過反過來說,唐太宗也是幸運的,因為他在位期間,各界人民創造了許多文化奇跡,這一切,寫入貞觀年間,更增添了這個時代的魅力。
下麵我們會說到,貞觀前後,中國不僅大力引進和保存了印度佛教,還對佛教進行了一次重大、偉大、深刻、光榮、美麗……哎喲,我覺得那是用什麼形容詞都不足以形容的創新之舉,那就是形成了獨特的中國禪。
佛性無南北,猲獠堪作佛。
大約在貞觀十年(636年),新州(今廣東新興)百姓盧行瑫家中生下了一個男孩。
盧行瑫原本做官,但在武德三年被“左降遷流嶺南”,貶為百姓。我們知道,那時候的嶺南(廣東)在人們心目中,就跟未開化的蠻荒之地一樣。別說武德、貞觀年間,連後來韓愈到潮州時,當地還有大批鱷魚出沒,搞得韓先生鬱悶得不行,寫了篇《祭鱷魚文》。
兒子的出生,沒有給盧行瑫帶來多大的歡樂。三年後,他便抑鬱而終,把孤兒寡母留在了貧困交加的處境中。小盧同學,從幼年時起便每天上山砍柴,然後挑到集市上賣,以此維持生計。
有一天,一個客人買柴,讓小盧挑著送到客店裏去。小盧送了柴,收了錢,轉身往門外走,在他一隻腳已經踏出門檻之際……
說到這裏,我真想給這個畫麵配上震撼的音效,因為這個少年的命運之輪已經啟動,即將把後世文化推向一個特別的方向。
話說小盧剛要出門,忽聽店內傳來一陣嘰裏咕嚕的聲音,原來是有位客人在大堂裏誦經。先說一句,小盧吃了上頓沒下頓,自然是一個大字也不識的人,可經文傳到他耳朵裏,他隻感到全身細胞嗡嗡然產生一種震動,眼前頓覺世界一片清明。
別奇怪,這小哥們兒沒抽風,他隻是“悟了”。所謂“一聞經語,心即開悟”,不服不行。
盧小哥返身又回來了,問客人道,這是何經?答曰:金剛經!
又問:客從何處得此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