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貞觀如歌(2 / 3)

有唐一代,宰相格外多。比如,中書令和門下省的長官侍中,會被尊稱為真宰相或左右相。而中央官員頭銜上凡有“同中書門下三品”、“平章政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機務”、“參知政事”的,都是宰相。甚至後來連藩鎮節度使也被看做宰相,稱“使相”。當然,節度使不應該算真正的宰相。

整個貞觀時期,前後共有二十九位宰相,可謂一個豪華陣容的宰相班底了。有了這些才能突出,各有特點和專攻的宰相們,貞觀之治的出現,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當然,有了好的團隊,隻是做好事業的基礎。貞觀這段如歌般美好的時代之所以能夠流芳千古,還要靠唐太宗與能臣之間積極有效的互動。

帝國如私企。

唐帝國的疆域是廣大的,其勢力範圍東至薩哈林島,北包今蒙古國和俄羅斯部分地區,西跨蔥嶺(帕米爾高原),南到大海。但對於這個帝國的最高首腦唐太宗來說,治國時碰到的諸多問題,在本質上和如今的一個私企老板並沒有太多的差異。再說唐帝國就是李氏的產業,必須盈虧自負,一切成功與失敗都是你自己的責任,無可推脫,無可依賴。可以依靠的,隻是你自己的智慧、勇氣和決心。

按照這個思路,我們把唐太宗比作一個創業小老板,來看看他要解決的問題和規避的錯誤吧。他老人家大人大量,應該不會跟咱計較的。

當老板的,最忌諱的事是搞得公司員工揭竿而起,或者用腳投票,辭職跑路。所以,第一件要注意的事,是用好高管,平衡好主管和基層員工的關係。

普天下的老百姓都是大唐的最基層員工,幹著各種各樣的具體工作:種地的、織布的、經商的。各行各業是生產部門。而中央軍和地方州郡武備屬於保安部門。當然,有時候生產人員也會臨時加入保安部,如果有流氓、黑社會來騷擾尋釁的話。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據說一個人最多能直接管理150個人,這也是活力高效的小組織的人數上限。那麼,唐太宗的任務,就是要集中精力管好、用好唐帝國的高層管理者們。唐太宗的秘訣不多,看起來也挺老套,大致有三點:完善官製,虛懷納諫,選賢任能。

唐朝承襲隋製,在中央實行尚書、中書、門下三省製。尚書下設六部,分別負責不同的項目,這就是與漢朝三公九卿齊名的三省六部製。中書主管行政命令的擬定,然後轉門下省檢查。通過了,便下達尚書省執行。如有問題,門下省要進行封駁,退回再議。這些大家都很熟悉,就不多說了。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貞觀時期的尚書省雖然不是決策機構,但其長官卻擁有很大的決策權。尚書令、侍中、中書令同為宰相,但尚書令的地位卻最高。由於秦王李世民曾因功高在唐初領尚書令一職,他登基後,就沒人敢當這個官了。於是,尚書省的兩個副職,尚書左、右仆射便成了尚書省的實際最高長官,唐初權力最大的宰相。

唐太宗最希望大臣們能夠說實話,說有建設性的話,其求諫之心可謂急切。他生來容貌威嚴,百官覲見時常有害怕的感覺。久而久之,太宗發現了這個問題。可長得威武也不能去整容啊,於是,每當臣子上奏,他總是表現出和顏悅色的表情,希望對方能夠放鬆心理,直言不諱。

貞觀三年四月,他曾公開對朝臣們講:“中書、門下,機要之司。擢才而居,委任實重。詔敕如有不穩便,皆須執論。比來唯覺阿旨順情,唯唯苟過,遂無一言諫諍者,豈是道理?何煩簡擇,以相委付?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必須執言,無得妄有畏懼,知而寢默。”

這段是當時的原話。大意就是,最近大家有點太和諧了哈,我說點什麼事,你們光知道點頭稱是,這樣不好。我把你們放到這個崗位上,就是讓你們給我挑毛病的,一個個跟點頭娃娃似的,要你們幹啥?以後凡有疑慮和意見,大膽說出來,別跟那兒自己嚇自己。

其實,太宗這話鼓勵大於批評,因為放著別人不說,魏征同誌可是一直很亢奮地在向他提各種意見,有時簡直讓太宗消受不了。

魏征有個特點,在奏章裏經常拿隋朝速亡的反麵教材來說事。無論提什麼意見和建議,總綱領都是從隋之所以失天下,唐之所以得天下,進行對比總結,然後製定政策,做出決定。

著名的“君,舟也;人(本為民,避李世民的諱),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古語,就是魏征先生在奏章裏不厭其煩重複和提醒的內容。

這句話的用意,是提醒唐太宗一切政令都要以“存百姓”為根本出發點。此類的話太多了,唐太宗本人也經常會做一些總結。比如,貞觀二年,唐太宗和王珪談論治國之道,就曾感慨地說:“國以人為本,人以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食為本。夫不失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豈可得乎?”

魏征不但要管公事,還要管太宗的私事。貞觀初年,長孫皇後聽說大臣鄭仁基家有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便做主要收入太宗的後宮。人都寫入名冊了,突然有傳言說鄭女已有婚約,魏征一聽就跑去跟太宗說:“陛下住亭台樓閣,自然就想讓百姓們也能住上木屋;您吃膏粱厚味,也必然想讓百姓能有個溫飽;您納妃嬪,也想百姓能有家室。鄭女已有婚約,您卻非要娶她,我看不出您有把百姓當成子女來關愛的意思啊。”這話一說,太宗狠狠把自己責備了一番,不再選用鄭女,聽其自嫁。

再比如,魏征還要管太宗嫁女兒的事。一次,唐太宗打算把長樂公主下嫁給長孫衝。因為這個女兒是皇後生的,太宗很喜歡,就多陪送了點嫁妝,數量大約是長公主永嘉公主(太宗妹妹)出嫁時的兩倍。

按照唐製,皇上的姑姑為大長公主,姐妹為長公主,皇女為公主。比照前朝的官階,視為一品待遇。從禮儀上講,長樂公主和永嘉公主都是公主,陪嫁不應有所區別;如果按輩分講,長公主更應該比公主尊貴。

太宗多給自己閨女陪嫁,是出於舐犢之情,其實是可以理解的,但魏征可一直是傲嬌屬性的,太宗行錯半步他也不會放過。他對此事極力反對,還搬出漢朝的事來勸阻:“以前漢明帝分封皇子時,曾說‘我兒子怎麼能和先帝的兒子們同等尊貴。於是把皇子們封在淮陽、半楚之地。如今陛下陪送公主,形製居然超過了長公主,這是尊重先帝的意思嗎?這跟漢明帝能比麼(得無異於明帝之意乎)?”

漢明帝劉莊是東漢的第二任皇帝,在位期間尊奉光武製度,吏治清明,境內安定。雖略有苛察、專權之譏,卻也算一位好皇帝了。

魏征的意思是,陛下您天天說要做堯、舜一般的聖君,難道連漢明帝的覺悟都沒有嗎?

得了,太宗還有啥好說的,當即承認錯誤。回宮後,他把這事告訴了長孫皇後。皇後歎息道:“魏征說話辦事,謹遵禮義,不惜違抗人主的私情,真乃社稷之臣也。咱倆是結發夫妻,關係那麼密切,我每次說話還要察言觀色,怕惹你不高興呢,魏征隻是個臣子,卻能如此仗義執言,陛下不可不聽他的話。”

說完,長孫皇後還請唐太宗拿出四百緡錢和四百匹絹賞賜給魏征,並帶話鼓勵魏征說:“聽說你為人正直,這次我算見識到了,特地勉勵你。你要堅持這麼做啊。”

有一天,皇上罷朝回宮,一臉怒容,見了長孫皇後就喊:“我一定要殺了這個鄉巴佬(會須殺此田舍翁)!”長孫皇後嚇了一跳,忙問誰把皇上氣成這樣。

“還能有誰,魏征唄。這老小子仗著有皇後撐腰,太‘肆無忌憚’了,竟敢在朝堂上侮辱我!”

皇後一聽,二話不說回寢室了,再出來時已換上了全套大禮服,鄭重其事地站在庭前。太宗奇道:“這是幹啥呢?”

皇後說:“臣妾常聽說主明臣直,如今魏征耿直,說明陛下賢明,所以我特地給您道賀呢。”太宗知皇後之意,也就順水推舟消了氣。

貞觀良臣何止須眉?有這樣的皇後,唐太宗不成為明君也難啊。

不拘一格降人才。

貞觀初年,甚至貞觀的大部分時期,論起文治來,史書所載的太宗事跡不太像行為記錄,反而像是語錄。因為這時期幾乎沒有什麼富於戲劇衝突的事件,但凡有錯誤,君臣談談心,事情就捋順了,之後政令暢行,可謂天下無事。

說起來不免有些平淡,但西諺有雲,no news is good news。無事可記,平淡如水的歲月,往往是老百姓最幸福的治世。

貞觀六年(633年),在一次聊天的時候,唐太宗對魏征說:“古人雲:‘王者為官須擇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則為天下所觀;出一言,則為天下人所聽。用得正人,為善者皆勸(受到鼓勵);誤用惡人,不善者競進。賞當其勞(賞賜符合功績),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戒懼。故可知賞罰不可輕行,用人彌須慎擇。”

慎重選拔人才、賞罰得當是唐太宗治理各級官員的首要準則。從這個基本點出發,他的人力資源政策可細分為五個具體方麵。

一、從各渠道實行海選。

貞觀二年,唐太宗跟時任右仆射的封德彝說:“治國之本唯在得人。近來讓你舉賢,也沒見你舉薦幾個人嘛。天下事重,你應該多給我分憂解勞,你啥都不說,讓我依靠誰啊?”

封德彝辯解道:“臣哪敢不盡心啊,隻是當今沒什麼奇才異能之士。”太宗聽了有些不高興,說:“前代明君治國,都是從當時選取人才,沒有穿越時空借才的。難道我非得等神仙托夢,到渭水邊找個薑太公之類的,然後才治國啊?再說了,哪朝哪代沒有人才,隻是常被遺漏,不為人知罷了。”

一番話說得封德彝“慚赧而退”。

貞觀三年,唐太宗交代房玄齡、杜如晦說:“你倆現在當仆射了,要廣求賢人,隨才授任,這才是宰相該操心的事。至於瑣碎的行政事務,交給左右丞去辦好了。”

有了這種求才的自覺,太宗當然會隨時隨地發現出類拔萃的人才。比如說,貞觀五年,他又一次發動官員們進行朝政大討論。那天出了件蹊蹺事,平常一向粗疏無文的中郎將常何竟然提出了二十多條建議,條條精辟!

這肯定找槍手了!太宗找來常何,問這份建議書到底是誰寫的。常何說,是當時正在他家做客的馬周代筆的。

馬周是誰?誰也不是。他來自山東,布衣白身。按今天話說就是草根一條,屁民一個。

唐太宗立即召見了馬周,當場授予他監察禦史的官職。監察禦史麼,是個芝麻綠豆官,屬禦史台管理,共計十名,官階正八品。但沒過幾年,馬周就當上了中書令,實現了從平民到宰相的巨大飛躍,為唐朝的興旺出了不少力,被時人親切地稱為“布衣宰相”。

太宗有事沒事,就喜歡麵試。每逢聽到某官員有才能,不管職位高低,他都會叫來見一見、問一問,如確實有過人之處,立即升遷。咱們就不一一列舉了。

唐太宗不僅從現任官員、士族子弟中選拔人才,還注意從寒門庶族子弟中選拔。他一改魏晉南北朝以來,州郡的中正官員貢舉人才的考察標準,不再考慮“家譜”和“門第”,凡是有真才實學的士人都可以申請貢舉。之後隻要考試合格,都能到中央去參加進一步考核。

中央考選也就是科舉啦,科舉經由隋朝草創,到太宗時期終於粗具雛形。當時的科目很多,以明經和進士為主流,還有明法(律令)、明算(算術)等科目。其中進士科又比明經科難考一些,除了要通曉經義、書寫策論,還要加考詩賦,屬於高等全才的標準。

太宗時期有很多名臣都是由進士及第出身的,尤其以寒士為多。著名的有房玄齡、郝處俊、婁師德、張柬之、郭元振、魏知古、姚崇、宋璟、裴度,還有大詩人張九齡等等。

太宗每每駕臨端門,看到新科進士魚貫而出,絡繹不覺,不禁心生莫大的滿足感,得意地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這句話曾引起後人的爭議,特別是受盡了明清時期八股文之苦的人們,常常會從根子上懷疑科舉的真正目的,覺得科舉這事無非是皇上挖個坑,讓大家義無反顧地往裏跳。

其實咱們不必事事都戴著一副陰謀論的眼鏡去看,別的朝代不說,唐太宗挖的這個坑,大家跳下去也值了。因為這換來了朝中人才濟濟,天下國泰民安的盛世。

二、充分了解人才特點。

人無完人,不管對臣子,還是對員工,都不能一味求全責備,而應用其所長,舍其所短。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對你手下的人才有個全麵而精準的認識。

唐太宗在這一點可為後世典範。貞觀十八年(644年),處於執政後期的唐太宗,經過這些年的觀察和體驗,對大司徒長孫無忌進行了一番教育。

事情的起因隻不過是太宗按照老習慣請長孫無忌給他挑錯,長孫無忌卻說:“哎呀,陛下武功文德,咱們當臣子的順承旨意還來不及呢,哪有什麼錯可挑的。”

太宗一聽,臉當時就黑了。沒想到哇,這麼多年了,這大舅子依然是個馬屁精。別說太宗對此有些看不慣,有個七歲的小孩也曾諷刺過長孫無忌。

這是《隋唐嘉話》裏記載的一段趣事。話說有個小神童叫賈嘉隱,七歲的時候被太宗召見。當時,長孫無忌和李勣在朝堂下站著說話,看到小家夥,李勣就逗他說:“我考考你,我身後倚的是什麼樹啊?”

小神童說:“鬆樹!”

李勣說:“不對,這是槐樹,你怎麼說是鬆樹呢?”

小神童說:“您位在三公,以公配木,不就是‘鬆’嗎?”

這小子有點意思,於是長孫無忌也問了:“那我倚的是什麼樹?”

小神童答道:“槐樹。”

哎?合著李勣是三公,我就不是三公了?長孫無忌說:“你不是會強詞奪理的嗎?怎麼對我不這麼說了?”

小神童一臉淡定:“不必費那個心,您倚著樹,正好是以鬼配木,槐樹。必須的!”

可見,連小孩都知道長孫無忌做人比較鬼,比較圓滑,愛奉承,那太宗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你位高權重,要依靠你安定社稷,怎麼嘴裏連句實話都不說?

太宗當即批駁道:“我問你我有啥錯,你偏要阿諛奉承。好吧,那你聽著,我來說說你們這些重臣的得失。如果說對了,你們就改正,怎麼樣?”

皇上這麼說,大家當然洗耳恭聽啦。太宗從容道:“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決斷事理,超越古人,但帶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缺點嘛,骨鯁規諫的時候少了些。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勸善規過做得不好。楊師道性行純和,很少犯錯,但性格懦弱,真有啥急事用不上他。岑文本性敦厚,文章華瞻,但說什麼事總是引經據典,脫離當下。馬周見事敏捷,品評人物時直言不諱,做事倒很讓我放心。褚遂良學問好,性情也堅正,對我盡忠盡心,很有感情。有時候啊,小鳥依人,還挺可愛的。”

這一番話,把每個人的優缺點都說得一針見血,大臣們不服不行啊。

唐太宗不但是這麼說的,實際上也針對各位臣子的特點,給他們分配具體工作。比如,房玄齡、杜如晦的長處是謀和斷,短處麼,不太善於訴訟理獄和瑣碎雜事,因此,太宗主要是讓他倆管典章製度、台閣規模,細務則委托他人。戴胄的長處是性情耿直,大公無私,卻不太通經史,太宗就任命他為大理寺少卿,讓他去當大法官。

三、慎重處理臣子的過錯。

蕭瑀應該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

話說唐太宗還是很看重蕭瑀的,曾經公開肯定其“不可以利誘,不可以死脅,真社稷臣也”,“卿之忠直,古人不過”。他還特地改編了一首古詩,賜給蕭瑀,這就是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贈蕭瑀》:“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知義,智者必懷仁。”

後來蕭瑀屢次和同僚不和,並全無悔改之意,唐太宗才把他貶為商州刺史。

薛萬徹大家還記得吧,是另一個極好的例子。唐太宗不但赦免了薛萬徹幫助李建成策劃謀殺的罪過,還把他提拔為六行軍主管之一。薛萬徹後來甚至娶了丹陽公主,成了皇上的駙馬爺。

關於薛萬徹也有件趣事。太宗有時會跟旁人開玩笑說:“薛駙馬真老土(村氣)!”結果這話傳到公主耳朵裏,公主覺得很丟人,不和駙馬同席數月。

太宗聽說之後,哈哈大笑,趕忙擺酒把薛駙馬請來,席間要和他比賽握槊,以佩刀為彩頭。太宗佯裝力氣和技術都比不過薛萬徹,最後把自己的佩刀解下來,給女婿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