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列王紛爭(2 / 3)

事情的進一步發展告訴我們,王世充的意圖,其實並不是防衛,而是進攻。他當天便謀到了尚書左仆射、總督內外諸軍事等職務,搬到了尚書省衙居住,總掌朝政,並以子弟、親信居要職,領禁兵。

此時,隋朝算是徹底滅亡了,洛陽也成了鄭國的國都,雖說王世充毒殺楊侗,自立為鄭王的事,發生在近一年之後。

李密的遺產。

翟讓是個中規中矩的義軍領袖。

他本為東郡(今河南安陽南)法曹,犯法當斬。獄吏黃君漢慧眼識英雄,認為他武功高強有膽略,可以“救生民之命”,便不顧個人安危,把翟讓偷偷釋放了。

大業七年(公元611),翟讓與同鄉徐世勣、單雄信起兵瓦崗(今河南滑縣西)。他以東郡為大本營,分兵西上,進入大運河所經的鄭、宋一帶(鄭州、商丘),攔截往來的船隻,很快發展到萬餘人。

瓦崗軍和當時各路義軍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許,它會四處轉戰,四處謀食,當遇到更強大的隋朝將領或其他義軍時,便會被消滅或吞並。但大業十二年(616年),李密的到來,徹底扭轉了瓦崗軍和翟讓的命運。

麵對智商和氣度都比自己高出太多的李密,翟讓不把領袖位置讓出來,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曾嚐試過分兵單幹,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離開李密,走不了多遠。

罷了,有多大能耐幹多大事吧,翟讓接受了他和李密之間的身份轉換。當司馬王儒信勸翟讓想辦法削奪李密權力時,翟讓並不同意。

翟讓的哥哥翟弘,是個頭腦簡單的家夥(粗愚),他大大咧咧地對翟讓說:“天子你自己當嘛!幹啥讓給別人?你要不想當,幹脆讓我當好了。”

幾年與李密共事,翟讓早已有了自知之明,聽了哥哥的話,他隻是哈哈大笑,不以為意。但李密風聞此事,卻很在意,因為這幾年來,李密的心理已經變了。

然而,翟讓沒有變,包括武功高強、性格豁達的優點,也包括脾氣暴躁、貪求財貨的缺點。比方說,他把李密招來的總管崔世樞抓了起來,關在自己府裏,向人家要錢。崔世樞忙活了一陣子,錢沒湊足,翟讓便要動刑。再比方說,有一次翟讓興起,喊元帥府記室邢義期來賭錢。邢義期既在元帥府,也就是李密的直屬工作人員,還有重要工作要做,便猶猶豫豫沒有赴約。翟讓等了半天,火了,不給我麵子是吧,打你八十軍棍!

此類事件都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直到有一次,翟讓跟左長史房彥藻發了一通牢騷,宣告了他命運的終結。

事情的起因隻不過是錢財,翟讓抱怨說:“你上次攻破汝南,搞了那麼多寶貝,怎麼光獻給魏公,一點兒也不知道孝敬我?哼,魏公還是我立的呢,你不要拎不清狀況(魏公我之所立,事未可知)!”

平心而論,翟讓隻不過有些落寞,想為自己贏得更多的尊重罷了,但世上的事,往往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房彥藻從他的話裏挖掘出更深的含義。

房彥藻轉身就把這話告訴了李密,並和左司馬鄭頲一起勸說李密早點兒除掉翟讓。李密猶豫了一會兒便同意了。

這天,李密邀請翟讓前來元帥府喝酒。

也許,這是一場鴻門宴的翻版。翟讓留了個心眼,與哥哥翟弘以及翟弘的兒子翟摩候,帶領一隊親兵前去赴宴。

席間的安排是這樣的,李密、翟讓、翟弘、裴仁基、郝孝德共坐,單雄信等武將於一旁侍立,房彥藻和鄭頲往來照應。

幾杯酒下肚,李密說:“今天咱哥幾個喝酒,不用這麼些人在旁邊盯著,留幾個使喚的,其他人都散去吧。”

事情妙就妙在,聞言散去的隻是李密的屬下,翟讓的人仍被留在席間。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對翟讓來說很放心、很有利的局麵,也可以說,是個把翟讓集團一網打盡的布置。

不幸的是,翟讓隻看到了第一種可能性。

又喝了幾杯,房彥藻上前進言道:“今天喝得開心啊。不過天兒這麼冷,司徒(翟讓)手下的兄弟辛苦,給他們也安排點酒食吧。”李密道:“這個嘛,還是聽司徒自己的意思吧。”

司徒要是推辭,那不是跟自己兄弟過不去嗎?翟讓表示,此提議甚佳。

於是,翟讓的親兵都被房彥藻等人引出去喝酒吃飯了,甚佳甚佳。

宴席過半,賓主盡歡,李密叫人拿一把雕弓來,要和大家射箭取樂。”那麼,司徒武功高強,您先請!”

翟讓接過寶弓,大步流星走到房門口,控弦如滿月,聚精會神瞄準院中的標靶……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刷地一聲,一道寒光閃過,翟讓背上裂開了一道大血口子。顯然,這並不是由於翟讓射箭時擦槍走火,再牛逼的弓箭手也射不著自己的脊背,那是李密的武士蔡建突然暴起,劍擊翟讓後背!

一擊之後,蔡建並沒有停止,追著大吃一驚的翟讓,不斷猛砍他的後頸。踉蹌奔到坐榻旁邊時,翟讓已經渾身是血,不支倒地,發出牛一般的痛苦吼聲。

這時,翟弘、翟摩候等人早已被殺,隻有徐世勣一邊頑強抵抗,一邊往門外逃。剛走到門邊,守候在門前的衛士便在他脖子上招呼了一刀。

如果徐世勣就此身亡,那可不僅是瓦崗軍的損失,也不僅是魏公李密的損失,更是大唐王朝的損失。因為徐世勣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英國公李勣,唐初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還好,王伯當厲聲喝止了門邊的衛士,救下了徐世勣的性命。單雄信見翟讓大勢已去,連忙向李密叩頭請命。李密也是愛才之人,當即釋放了他。

翟讓手下將士聽聞噩耗,都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李密把大家召來,好言安撫道:“大家共起義兵,本就為了除暴亂。司徒他行為殘暴,侵淩群臣,且行事不顧上下,方有今日之禍。首惡已誅,其餘不論,大家不要害怕。”

接下來,李密親自為徐世勣敷治創傷,又委托單雄信前往各營撫慰將士,穩定軍心。此後,李密的軍隊便以徐世勣、單雄信、王伯當為主將。

至此,李密可謂全盤繼承了翟讓的遺產。以至於當時與他鏖戰百場的王世充喟然長歎,道:“李密天資明決,為龍為蛇,固不可測也。”

然而,李密還是栽到了王世充的手中。翟讓遺產中最有價值的部分,終經他之手,傳給了大唐。

書歸正傳,宇文化及被李密擊敗,損兵折將之後,退走魏縣。他廢掉自己之前所奉立的隋朝秦王之子楊浩,自立為帝,國號便取他老子宇文述的封號“許”,改元天壽。

“人生故當死,豈不一日為帝乎?”這便是宇文化及的動機,也曾是史上眾多梟雄的動機。

雖說李密沒能徹底消滅宇文化及,楊侗還是急切地召他來洛陽就職。這倒不全是因為楊侗言出必行,而是因為如果李密再不來牽製一下,王世充就要對皇泰小主下手了。

李密走到溫縣,便聽說王世充已經先下手為強,殺死元文都,全盤掌握了洛陽朝政。於是,他便領兵屯駐洛陽西北的金墉城,扣押楊侗使者,暫不回複洛陽的盛情邀請。

金墉城是個讓人後頸冒涼氣的地方,這裏是魏晉時的冷宮,死過無數該死和不該死的人。可謂新鬼煩怨舊鬼哭,靈異指數跟亂墳崗子差不多。

時間在詭異的氣氛中流逝。一天,李密的巡邏兵在北邙山附近抓到一個打柴的老頭,覺得可能是奸細,便把他抓到營中請李密審訊。

李密一見這人,頓時驚喜交加,恭恭敬敬給他鬆了綁,請其南麵而坐,自己則執弟子禮向北朝拜。因為這人不是什麼奸細,而是他少年時代的授業儒師徐文遠。他當年在長安也教過王世充,現在在洛陽做楊侗的國子祭酒(相當於國子監的校長)。

一籌莫展之際,竟遇到了當年的老師,這大概是老天有意點撥自己吧。李密拿目前的情況向當年的老師請教。

徐文遠先問了一句:“不知道李將軍你欲效伊尹、霍光故事,繼絕扶傾,還是要做王莽、董卓之流,乘危邀利呢?如果是後者,就用不著老夫了。”

李密頓首再拜,剖白心跡道:“不久前奉朝廷任命,位列上公。學生我自然是想匡濟國難啊,其實這也是我長期以來的誌向。隻是目前王世充誅殺元文都等人,把持朝政,我實在拿不定主意,是即刻入朝還是再觀望一段時間?”

徐文遠點頭道:“將軍乃名將之子,果然能迷途知返,猶不失為忠義之臣。王世充為人殘忍褊狹,必有異心。我看,不徹底打敗王世充,萬萬不可倉促入朝。”

李密拊掌而讚:“以前我老覺得先生是儒者,不通時事,可您今天坐決大計,何其明智!”

明智嗎?也就那麼回事。基本上智商正常的人都明白,洛陽局勢如同二龍搶珠,李密和王世充之間一場生死對決無可避免。

人就是這樣,跟自己所見略同者方為英雄。

這場決定性的戰役發生在武德元年九月。重新盤點一下雙方情況,你會發現其實勝負大致已定,贏家不是李密。

先看李密這邊。

征討宇文化及,李密雖然取得勝利,但長途作戰使得魏軍損耗很大,良馬多死,士卒疲敝。這是基本硬件上的劣勢,而李密的配套支持係統同樣有很大隱患。

首先是糧食問題。洛口倉的糧食支出主要有兩大塊,李密的軍糧和開倉濟民。我們知道,隋朝是典型的國富民窮。極盛時期,各地糧倉的總儲量,據說夠天下人吃十年。

當時,饑民每日前來隨意支取,有時拿不動了就扔在半道上。河南周邊群盜攜家帶口來運米,前後達百萬人。米缸不夠用了,大家拿荊條筐子來盛米,洛水兩岸全是漏的米,遠遠望去跟白沙灘似的。怎麼不幹脆用篩子來盛啊?那網眼更大。李密見此情景還很高興,覺得這才稱得上豐衣足食。

洛口倉無疑是豐盈的,但豐盈和無限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其次便是心態和用人的問題。李密覺得洛陽隋軍本就不堪一擊,而前不久王世充又發動政變,將相之間自相殘殺,力量又減弱不少,因此短期內必可平定。而殺翟讓的事,更讓他陶醉於自己的權謀和威望,對將士們常常有功不賞,厚此薄彼。因此,他對總是在酒宴上借題發揮提意見的徐世勣很不耐煩,幾次之後,便把他遠遠支到黎陽去了。

王世充則謹慎和狡猾得多,基本上反李密之道而行。比如說,他攬權之後,厚賞將士,厲兵秣馬,暗暗為大戰做充分的準備。

當時李密這邊糧食充足,但缺少布帛,而洛陽多布帛、財貨而缺少糧食,王世充便提出和他開展以帛易糧的貿易活動。一段時間之後,饑餓的洛陽人有了吃的,便很少出城來歸附李密了。

李密後悔了,悔之已晚。

王世充的部隊其實比李密的魏軍更難掌握,其中起碼有兩種成分,一是他自己帶來的江都兵(前段時間損失不少),二是原洛陽駐兵。

為了統一思想,王世充搞起了夢的解析。

左軍衛士張永通突然宣布,他一連三夜夢見周公讓他傳令給王世充,令其勒兵擊賊。王世充聽說這事,便為周公蓋了座廟,請專業跳大神的人士前來祈禱請示,得出了相同的回複:周公命王仆射速速討伐李密,否則就給軍士降瘟疫大災!

洛陽方麵軍信不信咱不清楚,王世充從江都帶來的兵,多為楚人(戰國楚疆域曾遠達淮水),平時就愛信個鬼神巫覡的,聽大神一說,全信了,一時間人人請戰。

九月初十,王世充揀選二萬精銳步騎,正式出師。

他的速度很快,第二天便到達偃師(洛陽東北),駐紮於通濟渠南,並立即著手搭建橋梁。

驚聞此訊,李密命王伯當留守金墉城,自領精兵前去迎戰,以北邙山為屏障等候王世充的軍隊。

前麵說過,李密的魏軍最近不在狀態,更確切地說,是李密本人不在狀態。麵對王世充的突然發難,他感到沒有戰勝對手的把握,於是,李密召集諸將問計。

雖說徐世勣目前遠在黎陽,但軍中還是有能人的,比方說原隋朝降將裴仁基。他建議聲東擊西,分兵扼守要道,令王世充主力無法東進,另派三萬兵力,沿河西出緊逼洛陽。如果王世充回救東都,魏軍按兵不動,如其再出,魏軍再緊逼,以疲敝敵人為要點。

這不就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20世紀遊擊運動戰的十六字訣麼?

此言一出,諸將嘩然,陳智略、樊文超和單雄信等人紛紛表示反對,要求速戰速決。一般來說,這是個正常現象,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所以,才需要主帥在眾多意見中披沙揀金,作出最後決斷。

令人驚奇的是,李密明明覺得裴仁基之策“大善”,還針對敵情補充了三條論據:第一,兵仗精銳;第二,決計深入;第三,食盡求戰。但眾武將一喧噪,他竟然從眾了!

少數服從多數,這是在開民主大會麼?

裴仁基苦求苦爭很久,最後以劍擊地,撂下一句狠話:“公後必悔之!”李密看了他一眼,不為所動。此時,軍中另一個人也和裴仁基一樣是少數派,說出來大家都認識,他叫魏征。

魏征,字玄成,武陽郡人(今河北館陶),父母不詳。他在史書上第一次出場時,是個孤兒;第二次出場,是個精通書史、術數的道士;第三次出場,成了武陽郡丞元寶藏的秘書(典書檄)。

大業末年,元寶藏舉兵響應李密,令魏征幫他寫封投名狀過去。李密接到幾封信,覺得元寶藏不過爾爾,他的擬稿秘書倒是個人才,於是把魏征這個真正的寶藏要了過來。

大家也知道,魏征最著名的本事就是給領導提意見,這個習慣可謂由來已久。一到李密麾下,魏征不吃不喝不睡,想出十條寶貴意見上交李密(進十策說密),結果李密是一條也沒聽。魏征在軍中閑混了幾年,無甚出奇之處。所以說,人才跟植物一樣,需要合適的土壤,才能火樹銀花一番。

在與王世充對決的關鍵時刻,魏征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散會後,他主動求見長史鄭頲,進言道:“裴將軍的策略極好。魏公雖常勝,但眼下士卒死傷太多,又無資財激勵將士,這是兩條‘不可以戰’的劣勢。不如深溝高壘,等賊糧耗盡離去,我軍再行追擊,必能大勝!”

鄭頲不以為然:“又是些老生常談,別囉唆啦。”

魏征一愣,沉吟片刻,一言不發,轉身而去。這個動作具有雙重意義,魏征不辭而別的,也許根本不是什麼鄭頲,而是他曾寄予厚望卻不斷失望的李密。

李密領前軍出發了。

兩軍相接,在秋日的幹燥原野上掀起漫天塵埃。沒多久,魏軍駭然發現自己的主帥被綁得結結實實,在陣前遊行示眾。”抓到李密啦!”

魏兵見此,心驚膽寒。主帥都被抓了,我們還打個鳥啊,跑吧。幾萬人群龍無首,相互踐踏著,爭先恐後地潰散。裴仁基、祖君彥等將領亂中被王世充所擒。屯駐偃師的後軍聞訊,劫持了鄭頲,向王世充投降。

李密帶領萬餘人……

等等,李密不是被抓了嗎?沒有,那是王世充騙人的。不知他從哪兒踅摸了一個樣貌酷似李密的人,成功製造了一次擾亂魏軍軍心的模仿秀。

所以,李密帶領萬餘人,退回金墉城內。守城的邴元真曾是雙方帛糧貿易的大力倡導者,因為他早已收受了王世充的賄賂,與其眉目傳情已久。

此時,邴元真偷偷地派出使者,去給王世充通風報信,並且充當引路人。李密覺察到情況不對,卻沒有聲張,默默在城門附近整軍等候,想在王世充半渡洛水時趁機發起進攻。

可惜,李密的哨兵不夠稱職,等他們傳回信號時,王世充的人馬已經全部渡河完畢。

魏公,大勢已去!

李密將又一次踏上逃亡之路,他能去哪兒呢?也許,可以去黎陽找徐世勣。可左右提醒他,殺翟讓之際,徐世勣差點喪命,今主公勢窮投奔,他豈能真心保你?於是,李密借道虎牢關,與退守河陽的王伯當會合。

李密,一向自謂善得士心,但他終究還是把徐世勣的心看得太小了。事實上,他所提防的徐世勣不曾也不會背叛他,而他親信的單雄信,卻在他東趨虎牢的當天,便率領餘部投降了。

當他在河陽略作休整,與剩餘部將討論下一步作戰計劃時,李密發現他的魏軍人心散了,不思進取了。

“孤道窮矣。”李密在絕望中想要拔劍自刎,卻被王伯當一把抱住。王伯當號啕痛哭,最後哭昏了過去。在諸將一片悲泣聲中,李密心中卻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把目光投向了長安。

那裏有“欣戴大弟,攀鱗附翼”的本家李淵,縱然此時的李密已不再擁有被他尊為盟主的資格,但反過來去給李淵打工,想來對方不會拒人於千裏之外吧。

李密帶上王伯當等兩萬多將士,進了關中。事實證明,他其實是個天真爛漫的人。

從進入長安起,李密的故事便可迅速畫上句號了。一個當年心高氣傲,如今一窮二白的外來戶,在李淵的朝廷裏又能有什麼完滿結局呢?

李淵親熱地叫他大弟,還把表妹獨孤氏嫁給了他,這便是所有的優待。李密在唐朝僅當了個光祿卿,與他計劃中的三公宰輔級別相差太遠。而當他帶來的兩萬兵馬全數被收編為唐軍後,李淵對他也逐漸擺出了君主對臣子的正常態度。朝中諸臣多有向他索取錢財賄賂的,可李密何曾有過多少錢財?

當李淵派李密前往黎陽招撫故舊部曲,經略東都時,鬱悶的李密再一次造反了。這次的對象是唐朝,這次的夥伴是始終對他忠義當頭的王伯當,可這一次,命運的天平不再偏向李密這一邊。

武德二年正月,熊州副將盛彥師埋伏在陸渾縣南邢公峴之下,擊殺時年三十七歲的李密。傳首京師,王伯當也未能幸免。

李密死了,他給大唐留下了價值連城的遺產,一個是魏征,另一個是徐世勣。

唐使帶著李密的首級前去黎陽招降徐世勣。徐世勣似乎並不在意李密曾對他的猜忌,三軍素縞,以君主之禮將李密安葬在黎陽山西南五裏處,墳高七仞,慟哭至於嘔血。

當然,徐世勣這麼做是得到了唐朝的批準的。因為唐朝非常重視這位難得的將才,不但答應他為故主盡哀的請求,還對其信任有加,任命他為新的黎州總管,原地駐守。

魏征要比徐世勣主動得多,一來長安,他便主動脫離了李密的小集團,向高祖李淵申請工作。先是安撫山東一陣子,又以出色的文秘技能升為秘書丞。招降徐世勣之時,魏征親自隨同使節來到黎陽,並給徐世勣寫了一封至情至理的勸降信。所以說,徐世勣歸降唐朝,有一半的功勞要記到魏征的頭上。

這兩顆璀璨的明星,終於運行到一條光榮的軌道上麵,這條軌道將通往貞觀之治。

二鬼子劉武周。

我們常說,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國家利益。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唐初形勢。

公元619年前後,是定楊可汗劉武周最為春風得意的一段時光。先是河北易州有個叫宋金剛的好漢與竇建德火拚失敗,帶領四千餘部投奔他。

別因為宋金剛打了敗仗就瞧不起他,實際上此人極善用兵,咱們馬上就會看到證據。劉武周倒不是個事事要求鐵證的人,得一猛將令他十分高興,當即把宋金剛封為宋王,不但委以軍事,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劉武周的另一件開心事來自他的宗主國——東突厥。武德二年,始畢可汗在他所培植的幾股勢力中做出了選擇,他突然不再以唐朝的讚助人自居,轉而支持劉武周從馬邑南下,攻打晉陽。

晉陽,太原的晉陽,還記得麼?李淵的龍興地!

站在中立的立場上,始畢可汗此舉可以理解。畢竟劉武周完全接受了突厥的封號,且馬邑地處如今山西、內蒙交界,是東突厥的近鄰。而唐朝在關中,鞭長莫及,人家高興了,奉你突厥為主,等站穩腳跟了,下一步就是統一中原,那麼,突厥垂涎已久的太原地界,就不是可以隨便進出的地方啦。

幹脆,幫著劉武周把勢力範圍拓展一下吧。

這年二月,劉武周任命宋金剛為西南道大行台,撥給兩萬軍隊,令其入侵並州。始畢可汗也欣然派出突厥鐵騎前來助陣,駐軍黃蛇嶺,威逼太原。

大家應該還記得,李淵令幼子齊王李元吉留守太原。我要說,這孩子真不是塊看家的料,離了大人就翻了天。

李元吉小鬼當家一年多,把太原搞得雞飛狗跳。他的主要工作有如下幾種:學習孫武,訓練幾百婢妾搞軍事演習;搜山檢海捉野獸,每次帶著三十車獵網去,說“寧願三天不吃飯,也不能一天不打獵”;在大街上射行人,夜裏跑別人家調戲婦女。

劉武周和突厥兵聯合進圍太原,把李元吉嚇出一身冷汗。他慌忙派部將張達率兵抵禦,結果全軍覆沒。劉武周的部隊乘勝追擊,接連攻取榆次、石州、平遙等地,把太原圍了個水泄不通。

要說不幸中也有個大幸,突厥很快退兵了,因為始畢可汗出師不久便病逝了,其弟處羅可汗即位。本來李淵聽說始畢出兵,趕緊派右武侯驃騎將軍高靜給突厥人送錢,剛到豐州,聽說始畢死了,李淵一時想省點,就讓高靜把錢拿了回來。處羅可汗氣壞了,立刻要興兵南下,於是唐朝趕緊又把高靜派去了,老老實實把錢給人送去當做始畢可汗的喪葬費。於是突厥便退兵了。

看來,該花的錢是真不能省啊。

不過,突厥人雖然退了,宋金剛還亢奮著呢,他才剛剛熱身完畢。

六月,宋金剛領著三萬人馬正式進攻太原,而劉武周本人則很快攻陷介州。李淵聽說幼子胡作非為,作戰不力,便免了元吉的官,派左武衛大將軍薑寶誼,太長少卿、行軍總管李仲文出戰。這倆還不如李元吉呢,一過去就被宋金剛俘虜了(好在後來逃回來了)。

於是,李淵任命他的老友裴寂為晉州道行軍總管,派他前往山西討伐劉武周。裴寂打仗更不行啊,剛到介州就被宋金剛切斷水源,挨了頓胖揍,逃回晉陽。

接下來局勢完全失控,李元吉一跑,劉武周如入無人之境,占據了太原。宋金剛攻陷晉州,大敗唐右驍衛大將軍劉弘基,攻取澮州、絳郡、龍門,一直打到黃河邊。接著,宋金剛轉攻翼城,把裴寂逼得躲到山西西南的犄角旮旯裏去了。而夏縣人呂崇茂趁機殺死縣令,自號魏王響應劉武周。據守蒲阪關的原隋朝將領王行本,也悄悄和宋金剛聯合起來。

一句話吧,唐朝的老根——山西,差不多全沒了。

這時候,正值唐朝後院起火,最能打的秦王李世民卻在西邊跟薛家父子較勁呢。李淵沒辦法,就下了道手諭:“得了,賊勢太猛,總不能把大家夥兒全派去送死吧,咱們放棄黃河以東,守好關中吧。”

手諭剛發布下去,外麵傳來消息:秦王從隴右班師回朝啦。

李世民聽到了父皇的最高指示,嚇了一跳,趕緊入宮向李淵進諫道:“太原乃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富,京邑所資。這些地方怎能輕言放棄!給我精兵三萬,必當討平劉武周,恢複汾晉之地!”

老二的話向來是不會錯的,既然他這麼有信心,就讓他放手一搏吧。於是,李淵調集關中全部精銳,交由李世民統領,把趕走二鬼子的任務鄭重托付給了他。

十一月,李世民率領唐軍開到黃河岸邊。仲冬時節,大河上下頓失滔滔——結冰了。唐軍便從龍門踏冰渡河,進駐柏壁(今山西新絳西南),與宋金剛遙相對峙。

劉武周倚仗突厥,部隊作風也頗有些突厥味。比如說,行軍打仗一般不會自帶幹糧,而是走到哪搶到哪,所謂以戰養戰。當時,黃河以東的州縣村落已經被劉武周搶了個七七八八,民怨沸騰。李世民一到柏壁,便從糧草和民心兩大問題入手,他向周邊百姓發出安撫告示。百姓也是久聞秦王大名,聽說他來了,便陸續前來依附,並積極收集糧食,以備軍需。

這麼一來,劉武周的糧源基本上就斷掉了。由於宋金剛著實厲害,與其正麵硬碰硬,李世民也沒什麼勝算,便厲兵秣馬,隻派零星小股部隊偶爾抄截對方糧食,大軍則堅壁不戰,以消磨宋金剛的銳氣。

“不戰”並不是目的,而是為“決戰”做鋪墊。李世民沒有一味在大營裏待著,時不時地帶領一隊親兵到周圍偵察地形,尋找將來的地利之便。

這天,李世民帶著幾十名輕騎兵外出偵察敵情,大家分散活動。他走了一會兒,便和一名甲士登上一座小山包休息,不知不覺快要睡著了。

微風吹動枯草,天地一片靜謐,而巨大的危險就藏在這平靜的氣氛之中——宋金剛的一名偏將在外出巡邏時,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敵兵迅速互相打了噤聲的手勢,如同圍捕獵物的獅群,從四下裏圍住了這座小山,慢慢地向席地而坐的李世民逼近……

突然間,一條追逐田鼠的蛇從地上躍起,剛好從甲士的眼前竄過,甲士吃了一驚,頓時清醒起來。他揉揉眼睛,發現了一個要命的問題:敵人把我們包圍了!

甲士趕忙推醒李世民,兩人上馬還沒跑出百十步遠,敵人的騎兵就已漸漸追近。不能一味逃跑了,必須斬一敵將,方能脫身。李世民從箭壺裏取出為他特製的超大號羽箭,引弓如滿月,回身甩射。

羽箭如同一支微型長矛,朝敵人呼嘯而去,直直插入為首敵將的麵門。他慘叫一聲,滾鞍落馬。敵兵見將領被殺,急忙上前查看救助,李世民和甲士趕忙打馬狂奔,總算有驚無險。

你可以說,李世民以冷靜和武藝救了自己的性命,也可以說,他救了唐朝的命。因為柏壁之戰是唐朝建立以來最大的一場戰爭,也是一次對其生存的最嚴峻考驗。如果李世民那天死在了這座小山坡上,也許,曆史將會是另一番模樣了。

李淵深知這次大戰的意義,十二月,他增派永安王李孝基、陝州總管於筠、工部尚書獨孤懷恩、內史侍郎唐儉帶兵開往夏縣,呼應李世民的部隊。

這是一次無比悲催的增援。因為守衛夏縣的敵將崇茂向宋金剛求救,而宋金剛僅派出兩名將領,便把李孝基等人殺了個人仰馬翻,以至於這四位將軍全部被俘,還饒上一個行軍總管劉世讓。

其實這是正常現象,因為那兩名敵將,一位名叫尋相,而另一位,叫做尉遲敬德!

尉遲敬德,名恭,敬德是他的表字。以字稱之,足見他以赫赫功績為自己贏得了尊重。他本是朔州人,詩中常說的“幽並遊俠兒”是也。大業末年,尉遲敬德到高陽參軍,以資曆逐漸升為朝散大夫,後來加入了劉武周的造反事業。

要說明尉遲先生的武藝有多高強,必須先介紹南北朝到五代時期的一種特殊兵器——馬槊。

槊的形狀類似長矛,卻比長矛講究得多,大致可分為兩種——馬槊與步槊,其中馬槊更是重武器中的貴族。馬槊的杆不像步槊那樣,由木杆直接削磨而成,而是取柘(通常用來做弓)、桑、柞、藤、竹等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篾條,用油反複浸泡,最後膠合而成的複合材料。

光浸泡篾條便要耗上一年,之後將蔑條放在蔭涼處風幹數月,用上等膠漆膠合為一把粗,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幹透,再塗上生漆,裹以葛布。幹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發出金石之聲,不斷不裂,才算合格。

這還沒完呢,接下來將槊杆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裝精鋼槊首,後裝紅銅槊纂。且得不斷調整其重心,用一根麻繩吊在槊尾二尺處,如整槊的首尾兩端可如天平般保持平衡,方才合格。如此,武將在騎行中執拿槊尾向前突刺時,才不費太多力氣。

馬槊既可借馬力衝鋒,又可用於近戰格鬥。因其製造工藝繁複,造價奇高,成品率低,漢唐以來,一直是世家武將出身的標誌。

猛將是喜歡玩馬槊的,比如說瓦崗英雄單雄信便善用馬槊,而力敵十夫的小霸王李元吉也愛用馬槊。但他倆要碰上尉遲敬德,那就白瞎了,因為後者的本事是避槊與奪槊!

大家都知道,尉遲敬德後來成了著名的唐將。有一次,李元吉要見識一下他的奪槊本領,便把槊刃去掉,想用槊杆刺擊尉遲敬德,以免誤傷。尉遲敬德說:“不必啦,加上刃你也傷不了我,我小心點就是了。”

兩人交上手,李元吉多次未能刺中尉遲敬德。這時,李世民開口了:“避槊與奪槊哪個更難?”尉遲敬德說:“奪槊難。”李世民童心大盛,說:“那你奪一個我看看。”

李元吉聞言也來勁了,執槊躍馬,力刺不止。可頃刻之間,便被尉遲敬德三奪其槊。李元吉向來自負驍勇,遇到尉遲敬德也隻能自愧不如,深以為恥了。

那麼,李世民遇到這麼一個猛人,豈不是一點辦法沒有?

當然不會,世間最鋒利的武器,永遠不是拿在手裏的利刃長槊,而是裝在腦子裏的機謀智慧。

話說尉遲敬德和尋相旗開得勝,順利完成任務後便返回澮州。他倆萬萬沒想到的是,走到美良川居然遭到唐軍的阻截,被對方殺得大敗,損兵兩千餘人。

確實,誰也不會想到,剛剛經曆了慘敗,五員將領被俘的李世民,會在這種險惡之時,突然主動邀擊尉遲敬德和尋相的精銳部隊。李世民敢於使用這個策略,除了智謀,還因為他有戰勝尉遲敬德的底氣。

大家小時候過年,貼過門神麼?門神是一對,一般有兩個版本,一種是神荼和鬱壘,另一種是尉遲敬德和秦叔寶。

好了,李世民的底氣就在於秦瓊秦叔寶。他也算李密留下的遺產,同樣是位能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的傳奇武將。他在唐初威震一時,後來與尉遲敬德一起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

當左門神遇上右門神時,當兩人領兵作戰而不是單打獨鬥時,能決定其勝負的就是他們所屬領導的軍事謀略水平了。顯然,美良川阻擊戰,與其說是秦叔寶對尉遲敬德的勝利,不如說是李世民對宋金剛的勝利。

不久後,尉遲敬德再一次配合尋相率領精騎秘密前往蒲阪關援助王行本。倒黴的是,又被李世民的偵察兵發現了。秦王這一次親率三千輕騎抄近道直奔夏縣,在尉遲敬德必經之路上發動奇襲,再一次得手。尉遲敬德和尋相縱然勇猛,也隻能自保平安,部下全被俘虜。

兩次遭到暗算,宋金剛和尉遲敬德都很生氣。後果嘛,氣了也是白氣,因為李世民同學銷魂地一轉身,回柏壁大營繼續堅壁高壘,拒不出戰了,你想報仇都沒機會。

時間一天天過去,別說宋金剛煩躁,連唐軍將領都煩躁了。既然能夠打勝敵人,幹脆來個兩軍對衝,一決勝負!

李世民堅決不同意:“宋金剛孤軍深入,精兵、良將皆聚於此。劉武周占據太原,以金剛為屏蔽。他們軍中無積蓄,全靠擄掠支撐,速戰對他們有利無害。我軍主力可閉門養精蓄銳,分奇兵騷擾汾、隰,衝其心腹。當他們糧盡計窮,遁走之時,才是我軍大舉進攻之日。暫且忍耐,不宜速戰。”

忍忍便忍到了武德三年。劉武周坐不住了,分別於二月、三月、四月派兵進攻潞州和浩州。當地守將與其交戰,各有勝負。總的來說,守住了關鍵地點,沒讓劉武周占到太大便宜,反而俘虜和擊斃了不少敵兵。

四月,宋金剛糧盡撤退,李世民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機會,率大軍北上追擊。走到呂州,唐軍追上了尋相的部隊,大破之。然後又乘勝逐北,一晝夜急行軍二百餘裏,戰數十回合。到達高壁嶺時,劉弘基感到有點玩脫了,便拉住李世民的馬轡頭,勸道:“大王破賊,追擊至此已建不世奇功,不要再深入了,當心危險,將士們也累了。在這歇歇,等後續兵糧跟上,再前進吧。”

李世民急忙道:“宋金剛計窮而走,軍心渙散,此天賜良機。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如果他有了喘息時間,做好迎戰準備,恐怕就不是那麼好打的了。我盡忠報國,又怕什麼危險?”

說完,李世民策馬前行,繼續追擊。將士們見秦王尚且奮不顧身,還有什麼可說的,一直追擊到雀鼠穀,終於趕上了宋金剛的主力部隊。

是日,兩軍激戰八場,唐軍皆勝,俘斬數萬敵兵。當夜,戰鬥宣告結束。到這時,李世民本人已是不食二日,不解甲三日矣。

大家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可軍中找來找去隻找到一隻羊,秦王哈哈大笑,與將士分食此羊。也許是篝火與晚風的作用,大家覺得這頓小點心格外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