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高麗王高元被楊廣的執著逼得快要發瘋,最終遣使稱臣,可他本人依舊沒來朝見,楊廣的初衷並未能實現。而反複的征兵征糧,興師動眾,再加上山東、河北水災頻發,饑饉四起,又逼反了不少流民盜賊。
按參加革命早、勢力發展快兩條標準來衡量的話,其中比較引人注目的山頭,有齊郡長白山(今山東)的王薄、河間郡(今河北)的竇建德、汲郡南瓦崗山的翟讓等人。
憑著楊義臣、裴仁基等將領的奮力鎮壓,眼下流賊之禍還沒有威脅到皇上本人,但它們引起的內憂外患,將朝廷內部的高層政治鬥爭撕開了一道口子——太尉楊素的兒子楊玄感,在好友李密的支持下,打出“為天下解倒懸之急,救黎元之命”的口號,悍然謀反!
解倒懸,救黎元?
聽了楊玄感的口號,李世民不禁冷笑:“你楊玄感能有以蒼生為念的覺悟?你的真實動機,往淺了說,是逃避無休止的督辦糧草重擔;往深了說,是與皇上有嫌隙,想趁亂先發製人,改天換地!”
楊素是楊堅、楊廣兩朝的重臣。此人有大權謀、大心機、大功勞,也有大脾氣。生前居功自傲,惹惱了同樣心高氣傲的楊廣。楊素剛一離世,恨得牙癢癢但一直隱忍未發的楊廣就放出話來:“楊素這是死了,就算不死,我早晚也會夷他的族!”
皇上連父兄都敢殺,滅個把楊玄感之流又有什麼可猶豫的?楊玄感如果想要自保,遲早都會走上造反的道路。
不過,比起父親楊素,楊玄感的才能不值一提,這支謀反隊伍裏最可怕的人,是他的好友李密。
此李密,就是大家熟識的那位“牛角掛書”的牛人。他是北周柱國李弼的重孫,其父李寬從周到隋,曆任大將,封蒲山郡公。據說,他特愛讀書學習,甚至連乘牛車外出時,都要在牛角上掛幾本學習材料,跟如今公交、地鐵讀書客的勤奮程度有得一拚。
雖然牛角上掛的是《漢書》,但李密的本事可不僅限於曆史。他曾師從國子學助教包愷,好學不倦,熟悉經典,才高沒有八鬥也有五鬥,《史記》、《漢書》全文背誦不在話下,對各種兵書尤其熟稔。
一到楊玄感處,李密就給他出了仨主意:一,從黎陽北上涿郡,邀截糧道,狙擊天子,切斷其與內地的聯係,是為上策;二,西入關中,控製秦川,建立帝王之資,徐圖東進,是為中策;三,南下洛陽,控製東都,是為下策。
楊玄感聽了李密的話之後,非常激動,然後呢,取了個下策。他的理由貌似很充分:這是看起來最容易也最實惠的一個策略,洛陽地段黃金,而且離得近,那裏還有大糧倉。
但有時候,慢就是快,退才是進,楊玄感不懂,那麼他兵敗身死的結局就是必然的了。
越王楊侗(楊廣孫)雖是個孩子,但東都洛陽城堅糧足,大隋天子尚有威信。在幾員守將的幫助下,皇孫頂住了楊玄感四五十天的猛攻。而這段時間,足夠皇上親率大軍從遼東前線殺回來了。之後,楊玄感企圖西入關中,但為時已晚,在隋軍主力的追擊下,屢戰屢敗,最後自殺。
平叛後,楊廣誅殺了與此事有關的大批官員。大隋的危機似乎又一次被化解了,但冷眼旁觀的李世民認為,如果楊廣不能吸取教訓,趕快把窮兵黷武、豪奢炫耀的政策轉到休養生息、安撫民心的方向上去,大隋還會遭受更嚴重的打擊。
因為,當天下人前赴後繼,不斷把造反推向高潮的時候,任何偉大的帝王都隻有落花流水一條路。
大業十年(614年),農民起義軍勢如燎原,從山東、河北等地迅速發展到河南、山西、關中,甚至江淮地區。一時間,全國四麵告急。而對民心擾攘、天下洶洶的局勢,楊廣居然選擇無視,再次下詔征討高麗。
也許最近幾年的戰爭和內亂導致人才凋零,這一次,他把表哥李淵轉職武官,令其鎮守弘化郡,兼知關右諸軍事。
然而,這並不代表楊廣對表兄的不信任有什麼改觀。
禦駕停在涿郡的時候,楊廣突然下詔,征召李淵速來行在謁見。我算了算,那時正值竇氏病重(不久後去世),李淵大概是由於這個原因,借口自己生病,沒有趕去覲見。
這不但駁了楊廣的麵子,還讓他想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話說當年在扶風郡的時候,李淵曾借地利物產之便,蓄養了很多寶馬良駒。這不難理解,馬,永遠是騎士、射手最好的夥伴。
可竇氏看到自家馬廄一天天充實起來,卻心生憂慮,勸丈夫趕緊把這些馬匹都獻給皇上。
事情明擺著,戰國末期,騎兵取代古老的戰車,成為兵戎相見時的利器。此後整個中古時期(大概魏、晉、南北朝、隋、唐期間),騎兵成為最有威力的兵種,良馬自然也就成了比寶刀和雕弓更珍貴的軍事資產。很明顯,在基因育種技術尚未成為專門學科的年代,相對來說,利器易鍛,良種難求!
一個小小的郡守,怎麼能保有大量的優良馬匹?招兵,買馬,那可是為人臣子最犯忌諱的兩件事,你李淵到底想幹啥?
熱愛寶馬的李淵,到底舍不得那幾匹馬,使得妻子的擔心變成了現實。
李淵稱病不來涿郡朝見,在楊廣看來,相當於坐實了他心懷不軌的企圖。當時,李淵的外甥女王氏也充選後宮。楊廣把她叫來,怒氣衝衝地問:“你舅舅為何遲遲不來?什麼意思?”
王氏嚇了一跳,趕緊說,舅舅哪敢逆旨,實在是病得厲害,動不了身。
楊廣顯然不相信這個說辭,他冷笑一聲,斜眼瞟著王氏,陰陽怪氣地說:“病了?是不是病得要死了呀?”
消息傳出,李淵嚇得不輕。可皇上是萬萬不能去見的,一見麵,看你活蹦亂跳,那不是欺君之罪嗎?
好在竇氏對此早有準備,近兩年來,她見丈夫不願放棄馬匹,便讓他同時搜羅了很多飛鷹獵犬,為的就是應對今天這種局麵。
大家知道,架鷹走狗是紈絝子弟的標誌,人一旦好這口,玩物喪誌,基本沒救了。於是,李淵趕緊把自家的鷹犬一股腦兒獻給了楊廣,這裏麵的潛台詞就是:皇上,你看我這幾年沒幹別的,光玩鷹遛狗了,你可別懷疑我有什麼不良想法。
這一招真的奏效了。所以我說,娶個好老婆實在是英雄好漢不可或缺的功課。
不幸的是,賢妻竇氏並沒能陪李淵走到終點,很快便病逝了。李淵很傷心,從此天天縱酒,四處行賄,表現出一副萎靡不振、無誌無能的樣子。這裏麵估計既有真實感情受到打擊的因素,也有竇氏臨終錦囊妙計的作用。
總之,楊廣沒有繼續追究李淵的責任。大業十一年(615年),李淵調任山西、河東撫慰使,舉家遷往河東。
全國的草台大王們越來越多,鐵了心地要把起義或造反進行到底。眼看派出的討伐部隊損兵折將,漸漸鎮壓不住了,楊廣也隻得打消征高麗的念頭,班師回朝。
可楊廣這人是消停不下來的。他在京師、洛陽並沒待上多久,因為這一年突厥等二十餘國遣使朝見,又勾起了他再次北巡的念頭。
去看看塞外風光吧。
但楊廣沒想到,這一去,他差點沒能囫圇著回來。
差點沒回來,終究還是回來了。為此,皇上應該感謝很多人,當然,既不是CCTV,也不是Channel—V,而是各路踴躍護駕的勤王軍,尤其是他十六歲的表侄子——李世民。
雁門救駕。
我們知道,在古代史的大部分時間內,西南邊陲,隴西以西,蒙古草原和東北地區,嚴格說來,都不算中原王朝的直轄區。
別的暫且不表,簡略說說西邊和北邊吧。
隋朝前後,新疆和甘肅的部分地區,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少數民族國家,統稱西域諸國,而更西或更北的地方,則逐漸被突厥人納入勢力範圍。
關於突厥的記載,始見於546年。那一年,突厥首領士門可汗征服了準噶爾盆地的鐵勒諸部。551年,士門可汗徹底擊敗鐵勒,次年大敗柔然,建立突厥汗國,自稱伊利可汗。583年,突厥汗國內亂,分裂為西突厥和東突厥兩部。西突厥主要活動地區大致是今新疆一帶,並向西延伸到中亞鹹海;東突厥則主要活動於今內蒙和蒙古國境內,北超貝加爾湖。
隋文帝時期,突厥諸部和當時的西域諸國,基本都向隋朝稱臣,時不時地來朝見一下。而隋煬帝的愛好之一,就是接受各國朝拜。大約是嫌在中土接見諸夷還不過癮,他經常要去邊境處巡遊。雖然我們也不能斷然否定楊廣有其政治布局的考慮,但從實際效果看,這項活動基本屬於賠本賺吆喝。
比如,大業四年(609年),他北巡到張掖附近,生怕西域人不懂禮儀,不能給他做足麵子,便派裴矩去遊說高昌王曲伯雅以及伊吾的吐屯設等,許以厚利,誘其遣使入朝。
西域二十七國的國王,果然沒令他失望,帶著使者團在道旁等候迎拜,焚香奏樂,歌舞歡騰。
楊廣很高興,命令武威、張掖兩郡的男女老少,都穿上節日盛裝,開著寶馬香車,出門盡情圍觀,以便給皇上捧場。你說你家窮,沒有好衣服好車馬?沒關係,大皇帝會責成郡縣地方官給你發一套。
這一年,東突厥啟民可汗去世,楊廣借此廢朝三日,以示哀悼,然後冊立其子咄及,是為始畢可汗。始畢可汗上表要求娶他的後媽,也就是隋朝的義成公主,楊廣也很痛快地答應了,倒是挺尊重他們人盡其用不浪費的習俗。
友好鄰邦,皆大歡喜?非也。
始畢可汗春秋正盛,大有作為,部眾日益繁盛,這引起了臣子裴矩的擔憂。他便向楊廣獻策,選宗女(皇室家族內的女孩)嫁給始畢可汗的弟弟叱吉設,並拜他為南麵可汗。
突厥人凶猛善戰,戰鬥力爆表,以製造內訌和分裂來抑製他們的強盛勢頭,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可惜,這事沒辦成。
雖說突厥沒有中原政權那麼錯綜複雜的典型官場,但人性是大體一致的,諸多可汗和部族高層之間為了權力、財富也是連年爭鬥。不論始畢可汗還是叱吉設,都慣看風雲,這點挑撥分裂的小伎倆哪裏騙得了人家。
叱吉設深曉個中利害,說什麼也不敢接受這種榮寵待遇,最後這個提議也就不了了之。
但一個要命的後遺症留下了。始畢可汗很不高興,越想越惱火“楊廣到底是把我當瞎子還是當白癡,還當真以為突厥人都是隻識彎弓射雕、馬上揮刀的化外之。”
所以說,不要輕易小瞧任何人,更不要得罪一個有心計的聰明人,尤其是像始畢可汗這種手握數萬突厥精騎,後來還能在唐史上繼續演出的狠角色。
而楊廣不知出於什麼思路,不久後又結結實實把人家得罪了一回。
話說始畢可汗有個臣子叫史蜀胡悉,聰明多謀略,可以算是突厥牌的諸葛亮吧。可突厥牌諸葛亮畢竟和真正的諸葛亮水平相差太遠,輕輕鬆鬆就著了裴矩的道。
事情很簡單,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裴矩詐稱要和突厥進行邊境互惠貿易,點名讓聰明人史蜀胡悉前來馬邑郡(今朔州)經辦具體事宜。
事情的過程和結果就一句話:史蜀胡悉此行乘興而來,斷氣而不歸。
對這起無理誘殺事件,楊廣給始畢可汗的官方解釋是:“這家夥背叛你,跑我這投降來了。我沒搭理,順手幫你殺了,不用謝。”
這叫哪門子解釋?連掩飾都算不上。
始畢可汗的心情一下子從“怨”激化為“怒”,從此他不再朝見楊廣,並暗暗發誓,此仇不報非君子!
大業十一年(615年),聽聞楊廣再一次巡遊北塞,始畢可汗決定狠狠報複一把,並決定要做就做個絕的,直接要老楊的命!
數十萬突厥鐵騎,以乘風馭電之勢,一路南縱,突入雁門郡,所向披靡,直奔楊廣而來。
雁門郡各地的地方官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暴給嚇懵了,幾天之內,雁門境內四十一座城池,被突厥攻占了三十九座,僅剩雁門和崞縣二城沒被攻破。
楊廣就在雁門城內,他那顆著名的好頭顱暫時還扛在肩膀上,但形勢卻很不樂觀。雁門城連士兵帶老百姓,隻有十五萬人,而存糧僅夠勉強支持十天半月。
隋煬帝畢竟見過大陣仗,危急時刻,他抱著小兒子哭了一會兒,便擦幹眼淚,勇敢地謀求出路——下令以小股精騎突圍。
隨行的樊子蓋一聽,覺得此舉風險太大,突厥人傾巢而出,漫山遍野,就算你突出了雁門城,恐怕也不能活著出了雁門郡。
他建議,目前應該死守,並向全國發通告,廣征四方兵入援保駕。由於樊子蓋曾在平楊玄感之叛時立過大功,楊廣比較信任他,便同意了。還積極配合這個策略,親自閱兵,當眾發表動員演講。
楊廣的演講水平是超一流的,因為人家可是當世一等詩文大家。比如他的《無題》詩,“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隨手而作,典麗清新。北宋大詞人秦觀的《滿庭芳》,“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等名句,就是從楊廣的原詩化用來的。如果有興趣,可以再看看史冊上記載的幾篇完整詔書,文字風雅,氣韻生動。雖然一般是由內史部門草擬的,但必定經過楊大文學家的最後把關。
擺弄語言文字是楊廣的一大特長,因此,你可以想象,他針對眾人的這番勵誌演說,那叫一個曉以利害,動以情感,催人淚下,振奮人心……
於是,雁門城內,眾皆踴躍,晝夜拒戰。各地守令,民間勇士,競相來赴!
李世民聞訊也應募入伍,投到屯位將軍雲定興麾下。
前麵我們說過,十幾歲的李世民對政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平素沉默寡言的少年,私下裏想過很多事,比如,凶相紛呈的大隋局勢究竟會朝什麼方向演化?大皇帝楊廣昏招迭出,性格越加殘暴多疑,是不是有老年癡呆症的先兆?元德太子楊昭英年早逝,楊家那幾個皇孫,如楊侗、楊侑之流,能不能把大隋支撐下去?萬一天地翻覆,龍蛇起陸,我們李家會有怎樣的機會,又有什麼現實困難?
李世民在習武修文的空閑裏,會經常找父親談兵論戰,旁敲側擊。可惜,不知是老爹胸無大誌,還是他隱藏太深,總之,目前還看不出老爹心裏的真實想法。
當然,以上都屬於深度思考、長遠之計,對李世民本人來說,眼下最迫切的問題,是已經快成年的自己,如何建立起一番事業。
很不幸,盡管他是一位多才多藝、智商極高的年輕人,可他的機會並不多。
老爹李淵的政治生涯,半紅不黑的,就算他再熬上十年,有些升遷,唐國公的爵位和他的官位,也將由長兄李建成繼承。
大哥已經二十大幾,快三十的人了,同樣能文能武,溫厚有風度,在家中地位穩固。對此,李世民提不出任何異議。
經學、詩賦不是少年李世民的強項,讓他走科舉道路,去考不知道幾年才會開辦一次的明經、進士,也是白扯。
唯一的出路,隻有建立軍功。
聽說皇上在雁門被圍,大征天下勇士勤王的消息,李世民眼前一亮,成為武將,領兵立功的機會來了。
李世民知道,突厥騎兵向來驍勇,這次又是舉國來襲,此行危險係數不小,但自古富貴險中求,怕什麼,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