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轔轔,沿著黃土驛道,迤邐北行。
依著燕山蜿蜒連綿的古長城,籠在濕冷的雨霧裏,雉堞如鋸齒,發著寒鐵般的光。
長年累月的辛苦操勞,早已拖垮了我的身體。沒行多遠,我就昏沉沉地發起了高燒。
武將指揮兵丁找來棉布帷幕將我的車馬圍得暖暖和和、密不透風。雖然軍令在身,必須馬不停蹄地趕路,但每過一個小鎮,他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把當地最有名的大夫喚來,親自監督大夫把脈看病,親自撿藥煎藥,甚至每天兩次親自將藥送進馬車,守著翠縷喂我。
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我的燒才慢慢退卻,每日也能倚著車壁,半躺半靠地坐上一會。
武將找來毛毯,墊在我背後,讓我靠得更軟更舒服,接著又弄來一個銅暖爐,生火燃炭,為我驅寒保暖。
這天,他煎好藥,照例捂在懷裏忙忙地送進來。見我精神稍佳,捧著書歪在枕上看,高興地搭訕說:“小宛姑娘在讀什麼書?”
我不及回答,他已放下藥,探身過來,瞅著封麵費力地辨認說:“哦,《花—心—大—人—官—司》。”
“噯——?”我吃驚。
他抬眼,笑眯眯地看著我,不解地說:“好古怪的書名哦。”
我難以置信地合上書,仔細看了看封麵,輕笑:“好古怪的讀法哦。”
翠縷想笑又不敢笑,把腦袋埋進毛毯裏,跟個鴕鳥似的。
“這幾個字我都學過。”武將說,目光驕傲:“我是八旗子弟裏認識漢字最多的。”
“將軍厲害,”我笑吟吟地打趣他:“六個字認錯四個。明明是《花蕊夫人宮詞》,將軍偏說是《花心大人官司》。”
“錯了?”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揉鼻子,忘了剛剛熬藥時,兩手都沾了炭灰,三揉兩揉,淺棕色的肉鼻頭就變得烏黑,和傻蛋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像一對孿生兄弟似的。
翠縷再也憋不住,大笑起來。
“將軍……”
“我叫愛星阿,宛姑娘直接叫我名字吧。”
“那太僭越了,”我客氣說:“怎麼著也不能不稱一聲將軍啊。那個,愛將軍……”
我噎住——還真是個別扭的姓。
愛星阿扭過頭,悄悄地樂。
到京城時,已是九月底了。
離京城越近,愛星阿的臉色越沉重,精神也日漸萎靡。
剛開始,他終日耀武揚威地騎在馬上,走著走著,變成了半日騎馬,半日坐馬車,再走再走,就幹脆棄馬不騎,跟個病秧子似的,整日縮在馬車裏。
我以為他著了風寒,不厭其煩地天天熬薑湯給他喝。他來者不拒,薑湯喝得比黃河水都多,精神頭卻一點也不見好。每日無精打采地盯著車頂發呆,和他說話,十句頂多答你一句,還是沒有任何含義的單音節“嗯”,也不知是表示聽到了,還是表示同意。漸漸地,我和翠縷都習慣了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直接忽視他,當他是豎在車角的木頭。
車馬搖搖晃晃進了京城後,我好奇地撩起車簾,向外張望。
街市上買賣興盛,人來人往,茶食店、香燭店、風箏紙鳶店、雜貨鋪、首飾行、酒樓戲園等鱗次櫛比,各色彩旗市招高高挑出,在風中飄擺。
我看得正來勁,啞巴了半程的愛星阿突然金口大開:“小宛,轉過這條街,就是紫禁城了。”
“哦。”我隨口應道,眼睛仍興趣十足地盯著街市。
“今日一別,恐怕後會無期了。和小宛相處的時日雖然不長,卻輕鬆快樂,令人難忘……”
他悒悒不樂,聲音越說越低。
我轉過頭,真心誠意地說:“謝謝將軍一路護送和照顧,小宛沒齒難忘。”
馬車劇烈地抖了一下,停了下來。
等在皇宮角門上的內大臣席納布庫和冷僧機帶著幾個公公迎上來,和愛星阿見過禮後,引著我和翠縷走進宮裏。
太陽即將落山,寒風打著旋,攪起陣陣黃沙,在地上翻滾。
我回頭,厚重的朱紅銅釘宮門正緩緩關合。騎在高頭駿馬上的愛星阿,矗立在宮外一株古柏樹下,靜靜地目送我。
沉沉的暮色中,他紋絲不動的英武身影,好似一幅剪影,身後無邊無際的青灰色天空,寂寥空曠。
見我回頭,他忽然衝動地大聲喊道:“我等你出宮。我,舒穆祿氏愛星阿,滿洲正黃旗,三等公爵,對天發誓,此生絕不負此諾!”
聲音鏗鏘有力,在暮色中飄散。
停佇在古柏上的寒鴉受驚而起,無聲地掠向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