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紫色的霧氣從樹後蔓延而出,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偶爾刮在樹枝草葉上,那樹那草立即從碧綠變成了枯萎。
香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迅速在庭院裏蔓延,晏於非捂住口鼻飛快退了一步,低聲道:“快關窗!”
伊春反應相當敏捷,還沒等他說完就“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晏於非把手指放在麵前搓了搓,輕輕一嗅——這是大哥五年前配置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藥效雖然迅猛,卻有個致命缺點:怕水。煙霧散開,隻要用水在屋內噴灑兩遍,毒性就完全無害了。
殷三叔早已暗號通知其他屬下前來救援,自己卻飛身跳上圍牆,將那倒黴撞上晏於非的刺客生擒了提進院子,彼時庭院裏到處被人灑滿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於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麵罩,跟著卻大吃一驚:“陳五叔?!怎會是你!”
晏門主有四男二女,兩個女孩兒沒學武,養在深閨等候嫁人,四個兒子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中年護衛,貼身保護,出門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門也好,這四個中年護衛的身份都是極其特殊的。
譬如晏於非身邊有殷三叔,晏於道身邊的人就是陳五叔了。
這樣一個人物,連門主都要給三分麵子的,居然跑來做暗殺,晏於非隻覺不可思議。
陳五叔身材佝僂,但身手在晏門中卻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臉色有點發綠,隔了半晌才長歎一聲:“冤孽。”
晏於非低聲道:“是於道要你來的?”
陳五叔苦笑道:“除了他,還有誰?隻說要將後院一個女子擺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否則老夫有何臉麵活在世上?”
殷三叔臉色一沉,厲聲道:“老陳休要撒謊!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放毒之前難道不看院子裏有沒有旁人?你分明見到二少也在,卻還下毒,被人發現之後反而伺機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幾次?!到這種時候,你還包庇那兔崽子!”
陳五叔歎道:“殷三,你何苦為難我。你有你的主子,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麼?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頭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煩。”
晏於非猛然起身,麵色卻出乎意料的沉穩,隻吩咐手下:“將陳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順便傳話給三少,今晚戌時,到我書房一敘。”
陳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尋他麻煩!隻當老夫求你了!”
晏於非搖了搖頭,擺手讓人將他架著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戶還死死關著,沒任何動靜,晏於非走過去將木窗一推,問道:“沒事麼?”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幹嘔聲,他不由一愣,卻見伊春半個身體伏在椅子上,沒命地吐,吐到後來隻剩清水了,卻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經被打開,飯菜不過稍稍動了兩下,因伊春喜歡吃肉,今日還特地吩咐廚房做了紅燒雞。
晏於非頓時大驚,回頭厲聲道:“快叫大夫!殷三叔,你馬上把晏於道提到我麵前來!他若反抗,格殺勿論!”
說罷一手飛快拆了鐵窗,翻身跳進去,將伊春輕輕扶了起來。
殷三叔眉頭又是一皺,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二少甚少驚怒交加,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怒,三少隻怕危險。
去抓晏於道,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鬧鬧,等滿臉青腫的晏於道被帶進晏於非書房的時候,他那原本就圓乎乎的臉看上去更圓了一倍,十足的豬頭。
他見到晏於非,既不笑也不說和氣話,隻冷道:“是我要陳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斬斷了你一隻手麼?怎麼,因恨生愛了不成?!你也給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誰,你又是誰!”
殷三叔皺眉道:“三少,二少當時也在,這事不好給門主交代。”
晏於道惡狠狠地笑道:“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殺他,怎會讓他發覺!陳五叔是什麼身手,真要下毒能讓你們發現了?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爹總在院子裏設置各類機關來考驗我們的應變能力?枉費你年紀虛長,又是名滿江湖的晏門二少,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誰想你現在木頭木腦,為了個女人倒退許多!我問問你,那個女人重要,還是晏門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在他心裏也是這樣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語了。
晏於非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殷三叔,你先出去。”
殷三叔隻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門口,打算拉長了耳朵聽,奈何什麼也聽不到,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卻聽晏於道在裏麵慘呼一聲,驚得他滿身冷汗,隻當二少當真昏了頭把自己親生弟弟給殺了。
門突然從裏麵打開,晏於道半邊身子都是血,神情頹靡,眼睛卻亮得驚人,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他死死捂住左手,指縫裏不停有鮮血漫溢出來,依稀是被斬斷了一根手指。
他大聲道:“很好!二哥,我信你!這根手指,我斷得不冤!”
說罷他仰頭大笑,徑自走遠了,頭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問,也不知從何問起,隻得緩緩把頭探進門內,輕道:“少爺……”
晏於非背著雙手從裏麵走出來,他衣袍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可整個人卻出乎意料的神清氣爽,像是許多年的難題突然得到了解決,連腰身都比先前挺直,看上去高了許多似的。
他麵上掛著罕見的笑容,從容而且沉穩的,說道:“老三做事魯莽衝動,而且往往不留餘地,我隻給他一個教訓罷了,相信他以後會收斂。”
殷三叔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對了,大夫已經去了……”
晏於非轉身往後院走去,道:“也好,她應該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麼情況。”
情況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壞了肚子,她是懷孕了。
老大夫摞著白胡須,老眼昏花地給晏於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兩個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體素來健壯,先前大約受了驚,胎兒不太穩,近日又吃得過補,結果到了現在才開始有害喜症狀。不礙事不礙事。”
殷三叔濃眉倒豎,喝道:“亂說什麼!你哪隻眼睛看到她是什麼夫人!”
嚇得老大夫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還處於震驚狀態,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帳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懷孕了,她懷孕了!肚子裏裝了個小人兒!這是多麼新奇又微妙的體驗!孩子,她和舒雋的孩子……老天,她這麼快就要做娘?會有個小孩子蹦著跳著喊她娘,喊舒雋爹……這、這是怎樣一幅奇怪的畫麵啊!
這一個瞬間,什麼報仇雪恨,把晏於道剁成碎末,把晏門一把火燒幹淨之類的怨念盡數消失,她隻剩下初為人母的喜悅與驚訝。像是突然體會到生命的源頭,那些奧秘和包容,她好像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隻要能保護這個孩子。
晏於非也略有驚訝,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他走到床邊,低聲說:“葛姑娘,你已為人母,可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問了半天伊春也沒回答,顯然她的神魂還在莫名的天上飛,壓根沒回來。
殷三叔見這個勢頭,大約少爺是有什麼話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著不太方便,幹脆地轉身走了。
他相信少爺,晏門二少,絕非浪得虛名。孰重孰輕,哪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他一定會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著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籲一口氣,輕道:“天啊……有孩子了……”
旁邊立即有個低柔的聲音插進來:“不錯,葛姑娘即將為人母,晏某在這裏恭喜了。”
伊春急急回頭,立即見到晏於非,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情變得極好,居然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點頭:“謝謝你。”
晏於非也笑了笑,背著手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裏一株月桂樹,低聲道:“葛姑娘,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選擇一直走下去嗎?哪怕你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會不會一錯再錯?”
她摸著平坦依舊的小腹,感受著生命在體內萌動的奇妙感覺,過一會兒,才說:“沒有人永遠走對的路,總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爹說過,迷路了亂竄,也比停著不動要好。你想聽的,是不是這個?對你有幫助嗎?”
晏於非默默點點頭,忽然轉過身,見伊春揭開被子起身,把靴子係好,她的劍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流利地把包袱係在背上,劍掛在腰間,動動胳膊動動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
他不由笑了,問:“葛伊春,你要做什麼?”
她的回答如此幹脆:“我要做大俠。你呢?”
他將眼睛微微閉上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無比堅定地,說:“我做梟雄,完成統一江湖的大業。”
伊春聳聳肩膀:“好,你做梟雄我做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她說走就走,抬腳就出了門,在太陽下伸個懶腰,好像被軟禁的這一個月完全對她沒什麼影響。是的,如果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那麼世上最堅固的牢籠也無法關住他。
晏於非靜靜望著她的背影,從心底的最深處,終於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一聲:“葛伊春。”
她無辜地回頭:“嗯?”
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和她說,關於那隻斷手,關於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陰影裏,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看到過去的陰霾。可是以後不同了,以後不同。
如果問問她,會不會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訴她,他好像有點明白“喜歡”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會不會大聲的笑。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並不深沉,也不熾烈,甚至還帶著一絲迷惘與不情願,他還不能明白這值得什麼,或許永生也不會明白。
但他大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今天的這個背影,像是要與陽光融為一體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來,馬上就要飛很遠,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的道路,是相反的,僅僅一個曖昧都談不上的交集,從此海闊天空,永生不見。
所以晏於非搖了搖頭,淡道:“沒什麼,你身體不便,需要我派婢女沿途照顧你麼?”
伊春沒來得及回答,頭頂牆上有個久違的聲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別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果然見到大難不死的舒雋,他披著淺碧色的外袍,歪在牆頭笑眯眯地朝她招手。這人永遠神出鬼沒,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他怎麼摸進來的。不過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她幾乎本能地要朝他衝過去,身體剛剛跳起,指尖剛剛觸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個人已經被他緊緊抱在懷裏了。
“丫頭,你胖了不少。”他假裝抱怨,將她一綹亂發撥到耳後,“從排骨精變成皮球精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不由自主湧了上來。
人在喜悅到了極致的時候,原來也會流淚。
她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要與他分享,她有那麼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與他傾訴。是的,她還有個天底下最最美麗的秘密要告訴他。
天神啊,他會是什麼反應?
伊春把腦袋埋進他懷裏,喜極而泣的淚水,終於有地方可以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