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雋和楊慎,本就是不同的兩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隻能遷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現在想見到他,抱著他,什麼都不說,隻要抱著就好。
但他在什麼地方?人為什麼每次都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對方的重要?
晏於非低聲道:“既然隻有衣服,便證明舒公子還活著,葛姑娘可放心了。”
伊春將衣服緊緊握在手裏,沉聲說:“有你們晏門在追殺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
“門主找舒公子並非為了報仇。”晏於非顯然不打算與她多說,“你不信也罷,總之好生養傷。”
他轉身欲離去,卻聽伊春在身後問他:“晏於非,你究竟要怎樣?拉攏我?討好我?還是當作人質來要挾舒雋?”
他沒有回頭,定定站了半晌,才回答:“……我也不知,我隻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鐵窗繼續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給我好點的待遇。這床已經爛了,你給我換個新的來,不然怎麼睡覺?”
晏於非這次卻回頭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說:“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歡睡在碎片上,這點愛好我不會剝奪。”
世道終於變了,連老實純善的葛伊春都會騙人,她眼睛裏分明寫著:趁你開門換床,我就要開溜。
他若看不出來,就不是晏門二少。
於是這次便輪到伊春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裏,大約還不太敢相信什麼叫“自作自受”四個字。
最後屋裏的東西還是給換了個徹底,一夜之間就換好了,令伊春毛骨悚然的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裏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卻已經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雜物都清理了出去,換成嶄新家具,什麼時候換的,她竟完全不知道。
不過她也因此明白了,晏於非如果真的想殺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那麼,暌違了兩三年,再見之時他突然選擇將她強行軟禁,究竟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隻怕是無解的。
伊春再也懶得砸東西發瘋,她過上了米蟲的生活,每天有人送上好飯菜,大約是為了讓她的臂骨早點痊愈,一天起碼給她燉三四次湯,匆匆大半個月居然就這麼過去了,伊春被軟禁在小屋裏,非但沒變得頹廢消瘦,整個人居然還胖了一圈,和幾個看守小哥也認識了,每天神采飛揚地跟他們談天說地,“絕望”和“無助”兩種情緒依稀與她訣別了。
她快活得簡直像在田野中奔馳的小牛。
殷三叔偶爾去暗地監視她一天,回來都是搖頭歎息,連聲稱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少爺的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個小小江湖菜鳥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過去,晏門主依然下落不明,晏於道從揚州凱旋歸來,大約是為了顯擺威風,讓手下足足提了兩麻袋的人頭進門,一時間嚇得婢女們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門。
老大略坐了一會兒便皺眉搖著輪椅走了,隻留晏於非忍著血腥味在大堂聽三弟大肆鼓吹揚州時自己的英明果斷,看他一會兒撈出一個人頭當球甩。
“二哥,如何?你說我這計謀是不是第一流的?”晏於道終於說累了,眉飛色舞地低頭喝茶,趁著這功夫,晏於非早早命人將那些人頭丟出去埋好。
“不要這麼死板嘛!”因見沒人說話,晏於道便笑嘻嘻地說道,“老四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讓他見見世麵。來人,去把四少爺和門主都請來!”
晏於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體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門中,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我想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才對。”
晏於道笑道:“二哥何必這般見外,我一次錯,難道次次錯嗎?爹不在也罷,這次揚州的事總算搞妥,他也算落下個心頭大石吧?”
你殺了那麼多人,自以為花錢無數就能擺平官府,哪有這麼容易。善後隻怕還要困難三四倍,爹哪裏來的心頭大石可以落下。晏於非默然想,卻沒說出口。
於道平日裏和善的很,但他太清楚這和善後麵藏著的是怎樣一條毒蛇,長期被大哥二哥打壓,他已有些扭曲了,門主都相當忌諱他,隻因是自己兒子又不能表現得過分,隻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總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沒事,就早點去歇息。”晏於非不想與他多說,起身便走了。
晏於道在後麵笑嘻嘻地叫他一聲:“二哥,我原是想替你報仇來著,你怎麼不領我的情,反而把那丫頭放在自己屋裏享用?你若早說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隻叫人洗剝幹淨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於非停了一下,回頭定定望他一眼,淡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隻給你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記好了。”
晏於道的圓臉笑得越發和善可親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覬覦,言重了。”
晏於非終於走了,殷三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少爺,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讓三少將那女子解決了,豈不更好?”
他眸光一閃,神色終於變得陰沉。
“殷三叔,我並未打算殺她。”他淡淡說著,“我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著殺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終於醒悟了一般,眼裏是亮了,可緊跟著又黯然下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少爺,殷三總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也是半個長輩。今日我隻想問你一句,少爺是喜歡上葛伊春了嗎?”
喜歡?喜歡。
晏於非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腳步慢慢停下,輕聲道:“殷三叔?你……說什麼?”
殷三叔走到他麵前,已經帶了皺紋的雙眼靜靜看著他,低聲道:“少爺,你十三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小婢女,拉著她的手去門主麵前說要娶她,門主隻說了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你便臉色未變地將那婢女放走了。門主後來與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你身邊從來不缺美貌婢女,少年時行走江湖,多少名門貴女,江湖俠女投懷送抱,也未曾見少爺有一絲異常。可是現在,少爺太反常了,你護著她,強留她,不殺她,在我看來,隻有一個緣故——少爺,你當真喜歡上葛伊春了。”
晏於非眉頭一皺,濃黑的眼眸一暗,直覺地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發覺什麼也說不出。
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喜歡。是熾烈的,天下獨君一人的,交雜著無上的溫柔與絕對的占有——這是所謂的喜歡。
他緩緩搖頭,清俊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茫然無措,輕聲說:“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從未喜歡過。”
“我不殺她,隻是因為不想殺。是的,我想拉攏她,她是個人才,所以我不能殺她,我會把她留住,留在晏門。”
他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為此心滿意足。
殷三叔沒有再問他,他隻是默默地笑了笑,帶著一絲悲傷與了悟,退到了晏於非的身後。
這一個月,伊春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晏於非一天三四次大補湯,不但把斷了的骨頭給補好了,整個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雋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眯眯地戳著她的臉說她從排骨精變成了皮球精。
不單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頭也不知去了哪裏,近來伊春很容易覺得疲乏,奇怪,成天隻是吃了睡睡了吃,怎麼也會累?
伊春越發覺得,師父以前說懶惰使人墮落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因為怕她逃逸,佩劍早就被晏於非不知丟到哪個角落裏去了,她也有一個月沒舞刀弄槍,屋子很小,連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開始伊春還堅持每天練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練著練著就會岔氣,肚子裏疼得厲害。
難道晏於非這小人給她在飲食裏下了慢性毒藥?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無聊,隻好去玩帳子上的流蘇,再想想舒雋打發時間。
窗邊有人站著,晏於非這次是親自送來了食盒,從鐵窗外塞進來。
“葛姑娘,吃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聲音怎麼怪怪的,好像……軟了不少,以前那種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曉得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撐著打了一套拳法,肚子裏還在疼,臉色發白,說話也沒力氣:“我現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沒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樣。伊春奇怪地抬頭看他,卻發現這位平日裏冷若冰霜,泰山崩於前都麵不改色的公子爺,今天神色有些怪異,像是心不在焉,眼神遊離著,好像心裏麵藏著什麼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輾轉難安。
“葛姑娘……”晏於非低著頭,長睫微顫,輕輕說著,“我今日來,是為了請你加入晏門。”
伊春有些發愣:“……我沒聽錯吧?你再說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入晏門,日後一同開拓版圖,一統江湖。”這句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晏於非抬頭,定定望著她的雙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於非,你發燒了?我要是會答應,早就答應了,你今天何必再來浪費口舌。”
晏於非淡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經拒絕過,但此一時彼一時。實不相瞞,舒雋一直沒有消息,我晏門門主也不知所蹤,倘若我沒有猜錯,這兩人想必已經見麵了,興許正在商討晏門未來大計也未可知。”
伊春還是笑,慢悠悠地說:“不會的,你太小看舒雋了。”
“哦?男子丈夫生於世間,豈會沒有宏圖偉願,葛姑娘身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許有他的宏圖偉願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確定,舒雋的宏圖絕對不會和晏門有任何交集。”
晏於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輕聲說:“那麼……你們要做什麼?”
伊春淡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晏於非,你究竟要做什麼?!”
名聞天下的晏門二少,生平第一次被問得難堪。他要做什麼?他要做什麼?!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像一個失去目標的傻子,隻懂得順著直覺,這樣危險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麼讓人尷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陰影籠罩,還是晏門的大展宏圖,抑或者,是殷三叔說的——喜歡?
不受控製的,他突然有話從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問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問她,何必相問,他真的成了傻子麼?
“葛伊春,”他將多年的防備輕輕卸下,像麵對一個老友,將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過迷惘的時候嗎?不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麼方向走,甚至連自己那麼多年生命的意義也要去懷疑對錯——你有過嗎?”
伊春忍不住又抬頭看他,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說:“有過,但我隻會一直往下走。”
晏於非倒抽一口氣,掀起長睫瞪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旁人的模樣,看得那麼專注認真。
不,她不是說謊,更不是隨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他將胸腔裏那團氣緩緩吐出,好像很久以來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來,腦海漸漸清明,道路在繚亂雲霧中顯出崢嶸。
“我……”他隻說了一個字,緊跟著臉色大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然轉身,隻見圍牆上人影一閃,似是瞧見了他,嚇得又飛快縮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