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於非懶得聽他廢話,轉身便走,隻聽他在後麵叫道:“二哥!砍斷你右手的那個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報仇!”
晏於非先是一愣,緊跟著心裏便是一驚,像是曾經竭力忘記忽略的一個回憶突然洶湧而來。他倏地轉身,緊緊盯著晏於道,低聲道:“什麼意思?”
晏於道嗬嗬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麼去了,他托人給舒雋帶了一封信,打算見見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雋在一起麼?何況咱們晏門和舒雋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縐縐的搞什麼見麵,直接殺了了事。我的秋風班,現在應當找到他們了吧?”
晏於非這時才叫大吃一驚:“你派人跟蹤監視門主一舉一動?!”
“別說那麼難聽,什麼叫跟蹤監視?爹既為一門之主,做事當然要謹慎再謹慎,我不過是多替他分憂罷了……”
話未說完,便見晏於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後麵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著我把那兩人的腦袋提過來啦!”
晏於非拐個彎,迅速消失在庭院門外。
走了沒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殷三叔!”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前,頭戴鬥笠緩緩跪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殷三叔。他垂頭道:“屬下已探訪過,三少爺所說基本屬實,門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雋與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爺的秋風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於非猛然將拳頭捏緊,斷腕處的肌肉一陣劇烈收縮,牽扯出斷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從身體脫離飛出的那個瞬間。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準備一下,即刻趕去江城。”
心裏有一種驕傲在抬頭,葛伊春,要死也隻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驁的鷹,豈能容別人染指!
小小山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隻留下被焚燒過的痕跡,馬車的廢墟堆在山崖旁,隱約能看出是門主的車。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爺,像是有人在地上潑過豬油點火來燒。”
晏於非眉頭緊皺,低聲道:“三弟如此胡鬧!”
他看了看山崖邊緣的幾個腳印,轉身便走:“去山穀看看!她……她不會如此輕易被殺!”
殷三叔欲言又止,隻得把鬥笠往下壓了壓,隨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這座山並不高,身懷武功的人跳下去絕不至死,晏於非撥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心裏不知為何有一種焦急,像有一麵油鍋在滋滋煎熬著,滋味相當不好受。
他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偶爾腦海裏會想到下一刻撥開濃密枝葉,看到的是她支離破碎被燒焦的屍體,自己會怎麼辦?
斷腕的地方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卻在不受控製地一陣陣疼痛。提醒他小叔的恥辱,自己斷腕的恥辱。
葛伊春,你怎可以就這樣死了?!死得這麼狼狽又毫無聲息!
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輕,殷三叔動作奇快,瞬間便擋在了晏於非麵前,手執雙劍馬上便要出鞘。
濃密的草叢緩緩分開,“啪”一聲輕響,一隻髒兮兮染滿鮮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樹上,亂七八糟的頭發耷拉在臉前,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左手呈一個古怪的角度蜷縮在胸前。
她像個野生的小獸,劈荊斬麻出現在兩人眼前,狼狽的緊,可那雙眼卻依然亮得驚人。
殷三叔眉頭一皺,正要拔劍,卻聽晏於非低聲道:“殷三叔你退下。”
他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邊。
晏於非朝前走兩步,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隔了許久,他低聲道:“葛伊春,你沒死。”
他感到十分喜悅,先前的沮喪失落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能收拾氣力上路找舒雋。可是她在山林裏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雋究竟在什麼地方?
樹樹樹,眼前永遠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語的樹,誰也無法告訴她舒雋在什麼地方。細長的草葉子刮在衣服上發出窸窣的響聲,她想起那麼多夜晚,舒雋與她細細密密的耳語。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替楊慎一起活下去。
你騙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說,這麼容易就死掉,你還是舒雋嗎?如果你沒死,你為什麼不見了?
她幾乎要筋疲力盡,隻剩最後一口氣便要再次暈死過去。
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在白光深處,忽然見到舒雋筆直地站在對麵衝她笑,招手說:“小葛,怎麼弄這樣狼狽?”
伊春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撲上去。
殷三叔大吃一驚,本能地要拔劍相向,可他家少爺卻一動不動,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他,髒兮兮的腦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還是不動。
“舒雋!”她低聲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你這混蛋,活得好好的!”
晏於非愣在那裏,低頭看著她肮髒看不出輪廓的臉,隻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讓他意識到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跟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說:“你活得好好的!”
話未說完,人已經軟了,真正暈死過去。
晏於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她出乎意料的輕而且瘦,真是這個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揮劍斬斷了自己的手?
他簡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強大的,不能輕易被打敗的。在他心裏對她一直是這個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長什麼樣,他腦海裏是一片模糊,可是隻要她一靠近,那種氣味便令他振奮,像是發現了強大對手的那種興奮。
不知為了什麼,他忽然舉起袖子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兩下,原來她是長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這樣的眉毛。記憶裏那模糊的麵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臉龐代替——她是個女子,她年紀不大,她有傾心相愛的人,除了一身武藝和那顆什麼也束縛不了的心,她與世上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兩樣。
“……殷三叔。”過了很久,他低低喚了一聲,“我們回去。”
殷三叔終於忍不住開口:“少爺……要把這女子帶回晏門有些不妥……”
晏於非猛然回頭,神色十分古怪,臉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卻亮得十分詭異,似是有無數巨浪在身體裏拍打,不能安靜。
他低聲道:“我說……回去。”
殷三叔默然點頭,喉頭顫了兩下,轉身先走了。
晏於非近幾年常常會做一個夢,談不上是噩夢或者什麼別的。
夢裏他隻是個旁觀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臉在夢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著匕首與人過招。那人身形猶如鬼魅,輕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輝像呼嘯而過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滿殺意。
開始他還會急切地在旁邊呼喊,可很快就發現沒有人能聽見。
他隻能,眼睜睜、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呼嘯的星光切斷小叔的右手。鮮血像濃稠的液體,帶著發紫的暗紅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會忽然覺得空蕩蕩,低頭一看,手腕不知何時斷開了,肌肉收縮痙攣,劇痛無比。
晏於非緊緊握住傷處,臉色慘白,想要從喉中嘶吼出傷痛,偏偏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叔轟然倒地,他心口被剜了個大洞,傷重無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變成春光明媚的後庭,凶手一身布衣,長發淩亂地披在肩頭。
他長笑一聲,劍尖回挑,桌上酒杯“噌”的跳起,酒液灌入他口中,一滴也沒漏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劍回鞘,細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於非臉上,又燙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長歌而去,無人敢阻攔,晏於非胸中像是要爆裂開一般,雙腳不受自己控製,飛快追上去,張開雙手擋在那人麵前。
“……我和你比試!”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那人扶劍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後庭,不知何時再次變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對麵的不是別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嬌小,身體卻站得很直,脖子揚著,唇角似笑非笑,兩眼卻比星子還要亮。
“你們總喜歡強迫別人聽從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歡這樣。”
像是被無形又尖銳的東西擊中身體,他實在禁不得,倒退了兩步。小叔的屍體在身後飄蕩,一遍一遍低聲問他:於非,於非,為何不替我報仇?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晏於非默然垂首,看著傷口猙獰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裏也存在著一個同樣的傷口,還要大,還要深。
每夜每夜,他都感到那傷口傳來的深深痛楚,隻是覺得痛,卻不明白為什麼會痛。
小叔的聲音在耳邊徘徊,淒涼而且悲愴:於非,殺了她,為我報仇。
他不由猶豫了。
殷三叔跪在腳邊,聲音低沉:少爺,強極則辱。少爺最想要的是什麼?
晏於非醒來的時候渾身冷汗,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無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個身,微薄的晨曦透過窗紙撒在案上。
案上放著一個水晶盒子,裏麵是他的右手。
晏於非坐在床沿,靜靜看著那隻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來,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放下。
無論是斷手,還是小叔。
夢裏殷三叔問得不錯,他要的,究竟是什麼?或許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的目標,隻是前所未有地對前進的方向產生了懷疑。
“小叔……”他發出一個低低的歎息,猶如耳語。晏門的二公子,許多人眼裏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終於看上去有那麼些脆弱無助,“小叔,如果你活著,告訴我要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他,晏於非自嘲地笑了,順手一拉床邊的小鈴,早有仆人端了熱水進來供他梳洗。
“少爺,您帶回的那個姑娘醒了,大夫說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仆人給他彙報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廚房熬藥。”
晏於非微微一愣,殷三叔親自照顧葛伊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大約隻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