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很短,上麵寫了兩行字,都是時間地點,想是晏門主約好他在何處見麵。信紙最下行還寫了一行細細小字:【一別十餘年,故人無恙?舊物奉還,沐香恭候少俠大駕。】
他隨手將信撕了丟在腦後,默然無語地牽著伊春起身。
汪叔說:“馬車在後院,老徐等了你一個上午。”
舒雋歎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你將我賣了還這麼理直氣壯,這等本事我實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漸漸變得銳利。
“舒雋,”他說,“你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都明白這事是你老爹做的,與你無關,但誰要你倒黴有這麼個老爹。以前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灑脫的很,自然什麼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婦,將來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樣帶著你們全家人到處躲避?”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你有本事,不應該到處躲,而是迎上去和他們把話說清楚!”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您老還是那麼會說話,但你搞錯了一點,我從來也沒必要躲著晏門。”
他低頭看看伊春,她也仰頭看他,兩個人的眼裏都有同一種東西:傲氣。
“他們要見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請到我。若連這點也做不到,憑什麼叫我舒雋送上門?”
汪叔頓時無語。
後院那裏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揚州見過他一次。
他很圓滑謙卑,在兩個小輩麵前點頭哈腰,連聲說:“門主還未趕到江城,約莫著還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氣隻管告訴我。”
舒雋笑道:“聽聞江城黃鶴樓赫赫有名,既然來了,不去觀賞一番豈不可惜?”
老徐笑嗬嗬地去趕馬車了,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
汪叔一直將他二人送上車,忽然想到什麼,說:“那玉髓香,你要麼?”
舒雋本能地想拒絕,忽然想起伊春說那個很香,臉上有向往的神色,心中不由一柔,點頭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兩拿來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緩是最好的。原本要賣二千兩,但言丫頭那筆債務算在我頭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兩,隻當她還了你的錢。”
敲詐,絕對是敲詐。他舒雋走遍大江南北,從沒遇過要賣兩千兩的香。
他立即放下簾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簷:“一千五百兩。”
“老徐快走!”
“一千兩!”
舒雋回頭看著他,露齒一笑:“要我說,撐死十兩,賣不賣?”
汪叔扔給他一個香盒:“成交!”
伊春頓時對舒雋的砍價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終於慢慢走遠了,伊春把腦袋探出去半個,見汪叔坐在鐵輪椅上,目光拳拳地看著這裏,似是有些不舍。
舒雋從後麵抱住她,輕聲說:“丫頭,你別擔心。”
她慢慢點頭,轉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次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他將她的手捏了捏,沒有說話。
馬車裏寬敞舒適,糕點熱茶一應俱全,角落裏甚至還放了一壇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著輕輕一嗅:“咦?是廣陵瓊花露!”
舒雋在她額頭上一點,似笑非笑:“你這丫頭,獨自在外麵闖蕩些日子,總算有點見識了。這麼放心晏門,不怕他們在吃的裏麵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猶豫。天下好像還沒有能難倒舒雋的毒藥,所以她一點都不擔心。
兩人一頓大吃大喝,撐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便撩起窗簾看外麵飛逝而過的景致。
馬車離開繁華熱鬧的市集,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雋放下窗簾,隻留一道小縫,細細的山風將伊春耳旁軟發吹得飄來蕩去,看得他心癢癢,抬手將她摟過來,有個衝動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氣的嘴唇。
馬車突然猛地停下,駿馬長嘶一聲,顯是被人強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劍,舒雋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靠在車壁上懶洋洋地問:“什麼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簾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前麵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潑了許多豬油在上麵。這裏是山崖,萬一車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請稍候,我去看看情況。”
兩人打開車門探頭去看,果然見前麵很長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顯然是凝固起來的豬油,而且相當厚,不要說馬車,隻怕他們這種身手高強的武林人士在上麵也要打滑。
伊春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用口型無聲問他:“山賊?”
她眼裏有期待而且興奮的光芒,遇到山賊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危險事,相反,山賊等於有銀子進賬,伊春相當的期待。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眼見老徐搖搖晃晃走在豬油上,四處張望,隻怕是沒見到什麼異狀,這才艱難地走回來抱拳道:“還請兩位等候,待我將路上豬油弄幹淨。”
話音未落,路邊閃電般飛竄出十幾個人,奇異的是每人手裏端著一桶油,老徐大吃一驚,隻來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見他們呼啦啦將滾燙的豬油潑了滿馬車。
變故隻在一瞬間,不知是誰丟了個火把過去,“忽”的一下,火龍猛然竄上了天空,然後順著地上的豬油飛快燒過去,眨眼工夫整條山道就燒得通紅,老徐隻來得及慘呼一聲,很快就被燒成了個火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再也不動了。
伊春隻覺眼前一紅,熾烈的火焰便從四麵八方一起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先去抓舒雋,誰知卻抓了個空,她心中一沉,拔劍將燃燒的車壁砍得稀巴爛,沒命地抱著腦袋衝出去。
火火火,到處都是火,濃煙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放開嗓子大吼:“舒雋!”
沒有人回答他,遙遠的地方似乎有打鬥聲一陣一陣,還伴隨著被燒傷之人的慘呼,令她心驚肉跳。
是他?!是他?!老天!不要是他!
背後傳來破空之聲,是有人拿刀來砍,伊春本能地用劍一架,那人力氣卻極大,這一刀竟將她砸得朝前踉蹌數步,一頭栽進火海裏,隻覺渾身皮膚都要燒爛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來,後麵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硬是將她扯出來,然後劈劈啪啪一頓拍,把火苗拍滅。
“沒事麼?!”是舒雋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麼失態這麼焦急。
伊春猛然回頭死死抓住他,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頭發也被燒得少了一半,狼狽得要死。
她張口要說話,他卻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快!上樹!不要下來!”
說罷用力將她一拋,伊春像飛起來似的,直直撞向對麵一株高大的槐樹上,她手腳靈活,當下勾住枝幹,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樹頂。
火,突然自地下燒起,後背一片燒灼劇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涼氣,猛然轉身,卻見火勢早已竄了數丈高,濃煙滾滾而起,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點從樹頂一頭栽下。
“舒雋!”她大叫,可是沒有人回答她,衝天的火焰裏隱約有幾個人影一晃,奔至山崖邊,有一人似是腳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聲:“舒雋!”依然沒人回答她,她隻覺肝膽俱裂,沒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又踩在豬油上,滾了好幾尺,恨不得要衝進火裏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燒進了眼睛裏,劇痛無比。刀光劍影在身邊閃爍,她隻是本能地反手擋下。
橫劍、斜刺、倒劈,有鮮血濺在臉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腳底又是一滑,她狠狠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劍影一齊朝眼裏紮來,要把她紮穿。
她就地一滾,一直滾到山崖邊上。
這座山並不高,摔下去並不會死。
所以,舒雋,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會鄙視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猶豫縱身跳了下去,風一下子就把她包圍了,攀生在崖邊的樹木密密麻麻,柔軟的樹葉此刻擦在臉上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伊春護住頭臉,把身體盡可能地蜷縮起來,下墜中感覺撞在一根樹枝上,左邊胳膊一陣劇痛,估計是斷了骨頭。
最後身體狠狠落在一片厚實柔軟的東西上,腦袋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蹦,伊春哼也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那日晏於非為著揚州諸多幫派一夜之間解散不知所蹤的事情去找門主商量。晏門有意拓展江南勢力,奈何對方似乎並不怎麼給麵子,也並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麼激烈,江南大小諸多幫派玩的是龜縮戰,一夜之間解散勢力,將偌大一塊江南寶地拱手讓出。
須知道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門得到勢力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光是在官府那裏打通上下便是一筆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們對新來的晏門亦是興趣缺缺,倘若此時有人自外部集結反攻,晏門很可能在江南一塊的計劃功虧一簣。
晏於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為他走遍五湖四海,尋得一塊千年香木料,請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隻木頭假手嵌在傷處。假手做得惟妙惟肖,連指甲上的紋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動,乍一看他與常人並無任何區別。
此刻他正用那隻假手輕輕敲門,平常這個時候,門主是在書房裏批閱信件公文的。
敲了沒兩下,門主身邊的貼身部下老林便來開門,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二公子,門主如今不在府內,臨走時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決定,他半月之後才能返回呢。”
“門主說了是什麼事嗎?”晏於非有些奇怪,此時正值江南勢力大變遷的要緊時刻,門主怎會不通知一聲便擅自離開?
“他老人家並未交代,隻說江南的事交給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夠。”
晏於非皺眉離開了門主的院落,剛過了竹林,卻聽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麼地方,要我告訴你麼?”
他淡然轉身,果然見晏於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創,臥床半月有餘才養好,那原本圓溜溜的臉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來。
晏於非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並沒過多好感,隻說:“這個時間,不去培訓你的秋風班,來門主的庭院做什麼?”
晏於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來冷靜不輕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總偏心,你和大哥確實是有才幹的,不過嘛,你們大才幹是有,小聰明就沒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