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葉蘭再也沒來過我們家。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確信,葉蘭也和那女老師一樣,是過去式了。
我順利地畢業,就職。
我愉快地,安詳地過著,沒有旁騖,隻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麼也不能說,那麼就這樣維持現狀也是好的。
但上天卻不肯給我這樣長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暈倒。醫生診斷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卻不忘很冷靜地問醫生:還能活多久?醫生說:一年,或許更長一點。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並沒有臥床,白天我上班,請一個鍾點工看護,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親自照料他。
哲野笑著說:看,都讓我拖累了,本來應該是和男朋友出去約會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還不是萬水千山隻等閑。
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哲野出門散步。我挽著他的臂。除了比過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裏,這何嚐不是一幅天倫圖,隻有我,在美麗的表象下看得見殘酷的現實。我清醒地悲傷著,我清晰地看得見我和哲野最後的日子在一天天飛快地消失。
哲野很平靜地照常生活,看書,設計圖紙。鍾點工說,每天他有大半時間是呆在書房的。
我越來越喜歡書房。飯後總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對而坐,下盤棋,打一局撲克。然後幫哲野整理他的資料。他規定有一疊東西不準我動。我禁不住好奇,終於一日趁他不在時偷看。
那是厚厚的幾大本日記。
“夭夭長了兩顆門牙,下班去接她,搖晃著撲上來要我抱。”
“夭夭十歲生日,許願說要哲野叔叔永遠年輕。我開懷,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人生旅途的一朵解語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學報到,她事事自己搶先,我才驚覺她已經長成一個美麗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樣孤苦。”
“邱非告訴我葉蘭近況,然而見麵並不如想象中令我心動。她老了很多,雖然年輕時的優雅依舊。她沒有掩飾對我尚有剩餘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來卻隻會對我流眼淚。我震驚。我沒想到要和葉蘭結婚對她的影響這樣大。”
“送夭夭上學回來,覺得背上涼嗖嗖的,脫下衣服檢視,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唉,這孩子。”
“醫生宣布我的生命還剩一年。我無懼,但夭夭,她是我最大的牽掛。我死後,如何讓她健康快樂地生活,是我首要考慮的問題。”……
我捧著日記本子,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是知道的。
幾天後,我再也沒見過那疊本子。我知道哲野已經處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臨終,他握著我的手說:本來想把你親手交到一個好男孩手裏,眼看著他幫你戴上戒指才走的,看來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笑而不答。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歲時他就幫我買了。
書桌抽屜裏有他一封信,簡短的幾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時時以我為念,你能安詳平和地生活,才是對我最大的安慰。叔叔。我並沒有哭得撕心裂肺的。
半夜醒來,我似乎還能聽到他說:夭夭小心啊。
在書房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在櫃子角落裏發現一個滿是灰塵的陶罐,很古樸雅致,我拿出來,洗幹淨,怔住了,那上麵什麼裝飾也沒有,隻有四句顏體: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
日日與君好。
到這時,我的淚,才肆無忌憚地洶湧而下。
我知道,這一生我注定會和另一個男子牽手,相愛過平靜的生活。但我心中最柔軟的一個角落將永遠為他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