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閑花落地聽無聲(3 / 3)

“蕙菊,宮中除了本宮,哪個妃嬪最得寵?”我笑著問道。

“自然是怡昭容。”蕙菊答道:“和妃娘娘有了身孕不便侍駕,加上皇上原本對她就是細水長流的寵愛,所以不算最得寵。柳妃娘娘有小公主,可是皇上近年來對她好像淡了。其他妃嬪自不能和怡昭容比。”

“是啊,張總管是聰明人。”我將一個小匣子交到蕙菊手上:“我是皇後,需要大度,需讓後宮雨露均沾,所以他為怡昭容說話並不會得罪我,於他卻多一重保障。”我微微垂下鴉翅般的睫毛:“更何況,我與皇上畢竟不再當年了。”

我說罷向外走去,蕙菊緊緊跟上來,不解地看著手中的匣子。

“既然皇上晚上不來,本宮去見一位故友。”我看著西南邊明淨的天色溫柔笑道。

時值暮春,花開遍野卻顯出頹勢,浣衣局門前的雛菊和矮牽牛在風中招展,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好景致。此時是浣衣局最輕鬆的時光,春日衣衫薄且少往往不到傍晚便能洗完。此時大家可以隨意談笑,知秋也不會幹涉。

此時,從那半開的門中散落出歡快的笑聲,嘰嘰喳喳如同樹上的山雀般。我站在低矮的灰牆下,突然失去了走進去的勇氣。

“蕙菊,”我從她手裏拿過那個匣子,猶豫了片刻道:“你進去,找一個叫小蓉的浣衣婢,叫她出來。”

“娘娘?”蕙菊看了看四周殘舊的宮牆,不解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你隻說主子找小蓉便好。”我看著她身上橙紫雙色並枝蝴蝶花的丁香色宮女服,一看便知是高階妃嬪的宮女。知秋定不敢拒絕。

“我在煙波亭等你。”我說完逃一般走開了。不是我不願進去,而是我心底有隱隱的擔憂,畢竟,從偷窺麗妃生辰宴到今日,已過去太久。

煙波亭的羽紗簾不知何時被撤下,通向這裏的九曲長廊也被灑掃得幹幹淨淨。兩邊的山茶換成開得正好的金魚草,桃色的紅姬、緋橙色的夕映與白色的新雪交相錯落擺放,花朵生長整齊,花枝高度一致,花開密集齊整,花色鮮豔美麗。而煙波亭外還擺了一圈粉、深紅、金黃、黃、玫瑰紅等各色珍品蝴蝶夫人,環坐其中,仿佛置身金魚草花海,身後的西子湖水光瀲灩,令人目不暇接,隻覺天光歲月美妙如絲,呼吸間都是甜蜜的氣息。

我一顆緊張的心逐漸放下,打開手中的匣子,裏麵頂級翡翠碧珠耳環、紅寶石手串、貓兒眼的扳指與黃金打造的精巧頭麵首飾在豔陽下發出奪目的光彩,每一樣都是價值連成。下麵一層是放她出宮的皇後手諭,蓋有鳳印,即日便可離宮。小蓉在外已沒有親人,於是我托了大哥為她安頓。前幾日大哥送來消息,他已托了摯友杭州將軍收她為義女,來日嫁入高門為妻為妾,都不會受到欺辱。這份首飾是我送她的嫁妝,到將來她出嫁那日,我也會以皇後名義送去賀禮。

我折下一捧金魚草,等下小蓉來了便不用再回浣衣局,由蕙菊直接送出宮到大哥別業上便可。我想著還是匆忙了些,應該帶一套漂亮衣裙給她換上。或者,稍後帶她去坤寧宮?但會暴露我的身份,不妥。不如讓蕙菊取一套我閨中的衣裙,仿佛有一件淺粉色蝶戀花的右衽適合小蓉的身量,而那樣嬌俏的顏色也與她青春的身體與花苞般的臉龐相得益彰。

打定主意我便安下心來。明日此時,小蓉就會在大哥的別業裏,學習一個千金小姐應有的行為舉止,從此脫胎換骨,不用再豔羨旁人,不用再忍饑受餓,此生不會再有坎坷勞苦,隻剩下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而趙大哥,二哥已將他調至前廷,那是肥差,多少人求而不得。也算是我報答他的恩情了。

還有在浣衣局的李答應,她是沈羲遙親口貶為宮女的,我隻能令她做蒔花局管事,雖不若曾經的錦衣玉食,但至少輕鬆自由,不受人欺負了。

現在隻要小蓉出宮,我便可放開手腳,一心報仇。

至於知秋,還得先除了麗妃再做計議。反正一個浣衣局管事,處理起來易如反掌。

我將手中一捧金魚草擱在亭中石桌上,又將盒蓋蓋好,目光望向來路,隻覺得過了這樣久蕙菊應該帶小蓉來了吧。

心裏沒來由地恐慌起來,甚至坐立難安。許久之後,我終於看到蕙菊出現在視線裏,她身後,還有一個著新柳色衣飾的年輕女子。

我一顆高懸的心在看到那新柳色後穩穩落下來,臉上不自覺地掛上了發自內心的微笑。可是,蕙菊遲緩的步履以及垂頭喪氣的模樣又令我疑惑,待她們走近,我赫然發現,那個女子並不是小蓉。

隔了很遠我便道:“蕙菊,小蓉呢?”

蕙菊連忙走上來,眼神閃爍,餘光瞥了眼身後的丫鬟,卻不開口。

“她不是小蓉。”我指著那女子道:“你帶錯人了。”

蕙菊“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娘娘,奴婢知道她不是,可是,可是……”

她欲言又止,但我從她含淚的雙眼裏,知道了她想告訴我什麼。

“娘娘,您別傷心,也別動氣。”蕙菊膝行了一步到我跟前,懇求道。

“你起來。”我的聲音不帶一絲激動,也許是因為極度的失望才毫無感情吧,“你說吧,我受得住。”

“奴婢方才去浣衣局找小蓉。”蕙菊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她們說小蓉先前犯了事挨了板子,沒能熬過去。”

我輕輕點了點頭:“嗯。”

“奴婢想著這樣回稟娘娘肯定不妥,便找了個當時在場的浣衣婢過來。”蕙菊指指匍匐在亭外的女子道。

“傳她進來。”我隻覺得自己的聲音了無生氣。

那浣衣婢低著頭走了進來,看得出她很緊張,渾身都在顫抖。一進亭子便跪在地上:“奴婢給娘娘請安。”

“起來吧。”我淡淡道。

那浣衣婢聽到我聲音一怔,隨即不自覺地抬頭看了我一眼。想來是熟悉我的聲音,但在浣衣局中,謝娘都戴著麵紗,除了小蓉,再沒人見過我的容貌。因此,她隻抬了一下頭,立即又低了下去。畢竟,窺上是大罪。

“你與小蓉很熟?”我問道,其實在她抬頭時我已認出,她是貞兒,與小蓉是同鄉又同年,兩人素日裏交情不錯。

“回主子話,奴婢叫貞兒,是小蓉的同鄉,素日裏來往多一些。”她怯著聲道。

“小蓉呢?”我看著修剪整齊的指甲問道。

“回主子話,小蓉她,她……”她朝蕙菊看了一眼才猶豫道:“幾個月前,麗妃娘娘生辰時小蓉衝撞了貴人,被責罰後沒能挨過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當日不是怡昭容求情,不用挨板子嗎?”那日的場景曆曆在目,麗妃本要杖責四十,但怡昭容求情隻說小懲。之後沈羲遙將我帶走,後麵的事我再不知道。

“奴婢當時不在,所以不清楚。隻知道小蓉回來時還好好的,知秋姑姑罰她去後院跪著思過也不給飯吃。”貞兒聲音裏有些悲憤:“小蓉之前就餓了一天,當晚又冷,次日就開始發熱,但知秋姑姑不許她醫治和休息,還要她幹活,又給了兩人的量要她洗。”

我知道應該不止兩人的量,小蓉闖了禍,知秋不會輕易放過。

“後來呢?”我的聲音沒有波瀾。

“午飯後知秋被叫出去,我們幾個平日與她好的就幫著洗了些,又偷偷拿了糕餅給她吃。”貞兒帶了哭腔道:“可那時她身上很燙,意識也有些不清楚,吃不下去什麼。”

蕙菊默默遞了帕子過去,一時間周圍隻有貞兒微微的抽泣聲。

“她是病死的?”我有些不信。

“回主子的話,不是的。”貞兒的抽泣終於變成悲輒的大哭。我心一緊,預料到後麵的事我不會願意聽。但我必須聽,至少我要知道我該去恨誰。

“傍晚時知秋回來時還有幾位嬤嬤和一個穿戴很好的宮女。”貞兒拿手帕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她們一來就找闖了麗妃壽宴的兩個浣衣婢。其中一個是謝娘,但當日她就沒回來。”貞兒頓了頓道:“隻剩下小蓉,那些人說她倆擾了皇上和娘娘的興致,娘娘很生氣要責罰,杖責四十。又說既然謝娘不在,那麼就由小蓉代領。”

我心猛地一抽,眼淚湧上來。

“就是八十?”身邊的蕙菊捂了嘴:“不如直接要了命去?”

貞兒的眼淚如雨珠般滴落:“是啊,我們都跪在那兒求情,但是執行的嬤嬤根本沒手軟。隻幾下小蓉就暈過去了。”她平複了片刻:“其實奴婢私心想著,若是當時就將小蓉打死也算是個痛快。可她們用冷水將她潑醒,打了幾板,昏了再潑醒。”她的語氣充滿了憤怒:“第一天一共施了二十多下,小蓉昏迷了,那嬤嬤說等她醒了再來。”

“再來!”蕙菊驚呼一聲:“如此歹毒?”

貞兒搖搖頭:“這還不算,她們讓知秋給小蓉上傷藥,灌猛藥,不要立即斷了命就行。也不顧她身子弱,那些猛藥隻能讓她神智清晰,但之後即使不死也會變成癡傻,一樣要被扔進積善堂等死的。”

貞兒歎了口氣,充滿了深深的無奈:“所以次日小蓉雖然燒的像烙鐵,但還是醒了。又拖出去打,這樣持續了五天打完了八十板,人雖活著,但全身沒一處好肉,神智不清已成廢人。”

“之後呢?”我突然有一絲僥幸,也許小蓉還活著,哪怕她變成廢人,哪怕身體與腦袋都廢了,讓她安穩舒適地度過一生我還是做得到的。

“當夜知秋不再給小蓉用藥,隻將她丟在浣衣局後的垛草堆上。小蓉的衣服在杖責時都破了,那幾晚又很冷。我們呆在屋子裏,隻能聽到她哀哀的哭聲和疼得抽氣聲,在風裏十分瘮人。”貞兒此時聲音已趨於平和,但是從她充滿懼意的眼睛裏我看到憤怒。

“後來我們幾個大了膽子拿了些傷藥和被子過去,雖然知道她活不久了,但還是想盡盡力。”貞兒用手帕將眼淚擦幹:“我們悄悄將她挪到一個廢棄的屋子裏,每日給她灌米湯,但她大部分都吐了出來。最後,她整個人燒得紅紅的,四肢卻冷得像冰,她身上開始腐爛發膿,還好她沒受多久罪,三日後便去了,臨走時眼睛怎麼都閉不上。”

蕙菊捂住心口眼圈通紅,仿佛不敢相信貞兒口中的人間慘劇。我的心沉入無底深淵,似永遠到不了頭。可怒火卻越燒越旺,需要發泄出來。

“多謝你,貞兒。”我的聲音鎮定:“至少小蓉走時還有人在身邊哭一哭。”我說著,一滴淚忍不住落下來。

“最後時刻小蓉清醒了片刻。”貞兒猶豫了下才道:“先前那些人來行刑,小蓉問她們可知謝娘在哪兒。那些人說謝娘已被皇上處死了。”

她似鼓足所有勇氣抬頭看著我道:“小蓉最後說,她與謝娘曾說好出宮後要一起生活。如今她死了也好,謝娘肯定在下麵等著她,以後不會是一個人了。”

我別過臉去,不讓人看到眼中洶湧的淚水,而一旁的蕙菊早已泣不成聲。反而貞兒此刻平靜下來,她朝我磕了個頭,再磕一個:“娘娘,求娘娘看在小蓉到死都掛念謝娘的份上,為小蓉報仇。”

我一驚看向她,她無畏地看著我。蕙菊驚慌地看我一眼,我擺擺手。

“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了?”我微微笑道。

貞兒垂下眼:“奴婢僭越。”她抿了抿唇:“當初謝娘重病,奴婢曾搭了把手。”

我深吸一口氣:“那你可知,如今我是誰?”

她茫然地看著我,搖搖頭又堅定道:“從您的穿著,還有這位姐姐的穿戴上看,至少是得寵的妃嬪。”

“那麼今日你見過我的事?”我撫弄著要給小蓉的匣子頂上的如意雲紋,淡淡道。

“奴婢沒有見過任何人。”她深深叩首:“還請娘娘開恩。”

我沉默了半晌,蕙菊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不久後,我的麵上浮上哀傷的淡淡笑容,伸手在匣子裏取出樣東西,站起身走過貞兒,卻沒有朝跪在地上的她投上一眼。在經過她身邊時,我手一鬆,裹成一團的素絹落在她裙上。

我的聲音如天邊流雲:“這本是給小蓉的,如今,賞你了。”

我微微側首,貞兒哆嗦地打開素絹,裏麵露出一枚貓兒眼的扳指,但令她雙眼含淚的並不是這無價之寶,而是那素絹,分明是蓋了鳳印的離宮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