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妃忙拜道:“臣妾惶恐,萬不敢受。”
我搖搖頭:“皇上雖下旨減去各宮三分之一的份例,但你不同旁人,不能受一點委屈。就不要推辭了。”
和妃的笑容如疏淡的月色:“那臣妾便謝過皇後娘娘了。”
之後眾妃皆行禮告退,自始至終皓月和怡昭容都沒有抬頭朝高高在上的我,悄悄看上一眼。
眾妃散了沒多久,沈羲遙也下朝來了坤寧宮。我坐在小花園的合歡樹下正喂魚,從池水中看到那個明黃的倒影。
“皇上怎麼來了?”我拍拍手站起來。
“想看看你。”沈羲遙的眉間有疲憊與淡淡傷懷。
我多半猜到一些,也垂下眼簾:“今日臣妾見到麗妃,她完全變了個樣子。”
沈羲遙身子一顫。
我抬起頭:“臣妾想懇求皇上,無論孟翰之最終是什麼下場,也請不要太過為難麗妃妹妹。”
沈羲遙的眼裏浮上一層暗影,與他低沉的聲音一樣。
“她如今已不是麗妃而是庶人了。”他看著我:“今日早朝,孟翰之被查處私通敵國,私賣軍糧,證據確鑿,朕顧念孟家之前的功績,滿門留全屍。”
他的眼中中頗有不忍,但語氣堅決:“麗妃跟了朕很久,所以留她活口,僅貶為庶人囚禁繁逝,也算是對開恩了。方才該是你最後一次見她。”
我隻撫弄雙綬帶上的鳳凰刺繡,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沈羲遙輕攬住我的肩頭將我帶進他懷中。我從他的心跳聲裏聽出,其實對於麗妃的處置他有無奈與不舍。畢竟,她那樣性格的女子在宮中並不常見。
“皇上,”我覺得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天際傳來:“如果真的將麗妃妹妹囚在繁逝中,不如給她一個痛快。”思及當初在繁逝的那些驚險,我不由打了個顫,連聲音都微微苦澀起來:“也許,那才是對她最大的恩典。”
沈羲遙挑挑眉:“難道活著不比死去強麼?”
我苦笑一聲:“那得看如何活著,或者說,曾經如何活著。”我垂下眼:“如果之前她就是一個普通百姓,那麼繁逝的生活就沒什麼不能忍受。”我抬起頭,直視沈羲遙的雙眼:“但她從小錦衣玉食,入宮後又頗得皇上的寵愛,怎麼能耐得住繁逝那樣食不果腹生死天定的地方呢?”
“更何況,”我的聲音低下去:“孟氏被抄家,闔族十二歲以下流徙,十二歲以上死刑,我依稀記得,麗妃是家中幺女,如此,僅她一人苟活在不見天日的繁逝裏,還有什麼意義?”
我福一福身:“所以,臣妾覺得留在繁逝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沈羲遙抿了唇不說話,但在我說話的當兒他已經不知不覺鬆開了環抱著我的臂膀。此時他雙手抱在胸前,眉頭緊皺,看著我的眼神也有些冷意。
“薇兒是這樣想的?”他的笑容有些譏諷:“原來薇兒覺得,一條命並不重要。”
我知道他誤會了,但此時不是辯解之時,隻含了無畏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臣妾愚見,若有不當之處還望皇上恕罪。”
沈羲遙轉了身走回正殿裏。我並沒有立即跟上他,而是將手裏的魚食灑進小池塘,這才慢慢走回去。
我以為沈羲遙會離開,卻見他一個人靜靜坐在東暖閣的楊妃榻上,沉思著什麼。
我示意宮女留在殿外,自己輕輕走進去,沈羲遙想事情太出神竟沒察覺我進來。
我雙手在他額上輕輕揉著,想揉平他皺緊的眉心。他沒有回頭,但一隻手卻抓緊了我的手。
“皇上,可是方才臣妾的話令您不快了?”我做出一幅緊張神色。
沈羲遙搖搖頭:“薇兒說什麼都不會令朕不高興。”他難得露出笑容來:“朕是在想,當年朕將你留在繁逝,你應該吃了很多苦吧。”
我鼻頭一酸,但極力忍住:“薇兒在民間待過,所以不覺得繁逝不好。”我的語氣平和,仿佛當年什麼都沒有發生:“唯一不好的,隻有飯食不夠新鮮。”
沈羲遙握緊我的手輕輕摩挲著:“是朕不好,讓你受苦了。”
我心中冷笑一聲,但眼裏卻落下一滴淚來,楚楚可憐道:“皇上是不好,您還罰過臣妾跪在雪地裏,害臣妾生了一場大病呢。”
沈羲遙“哦”一聲,眼裏有疑惑:“什麼時候?朕罰你跪在雪地裏?”
我微微撅嘴帶了不滿道:“就是去年冬天,在禦花園一個小院子裏。”我側了頭:“其實不怪皇上,皇上又怎知那是臣妾呢。不過以為是個宮女吧。”
沈羲遙凝神想了想,我見他茫然神色更重,提醒道:“那處院子臣妾第一眼見時嚇了一跳,竟跟臣妾在閨中的住所一般無二。”
沈羲遙眼裏閃過一道光,他看著我:“那個在梅花後的人,是你?”
我點點頭。
“那首在雪地裏寫的詩,也是你做的?”沈羲遙盯著我。
“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我閉上眼回憶著,往昔被人踩在腳下的生活在背誦這首詩時湧入腦海。
“好詩。”沈羲遙的神色亮了亮:“恥向東君更乞憐,薇兒的風骨,果然高潔。”
我的笑容恰到好處:“但在病重之際,臣妾覺得,一切高潔都不如一劑良藥更讓人欣喜。”
沈羲遙低了頭道:“看來禦醫說你體內風寒嚴重,一定曾受過大寒。朕隻以為是在民間你過得不好的緣故,卻不想,都是朕造成的。你……”他的語氣裏有深深的自責與擔憂:“你會怪朕吧。”
我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道:“臣妾怎會怪皇上?當日臣妾隻是個浣衣婢,進那院子是觸犯宮規的,被責罰也是應該。”我的眼神溫和:“更何況現在臣妾不是好端端站在這裏?而且,”我羞赧一笑:“臣妾曾經怪過皇上將臣妾丟在繁逝不聞不問,以為皇上心中早沒了臣妾。但是在看到那院子的刹那,臣妾很感動。”
沈羲遙回握緊我的手:“你真這樣想?”
我微笑著點點頭。
沈羲遙眼中放出光彩來:“薇兒,謝謝。”
其實我心中十分納悶沈羲遙今日的反常。他表露出太多帝王不該有的情緒,傷感、遺憾、不忍、哀傷、牽掛。他的笑容,如同一宵冷雨下飄殘的飛絮,淒冷哀傷。而我,也不得不去寬慰他,如同一朵最好的解語花一般,善解人意、不記前仇。好似初春微雨,溫暖、柔和、潤物無聲。
“朕想了很久,還是任她在繁逝中吧。”他看著我:“於情於理,她都該活著。”
我明白他的意思,留著麗妃的命,是為向朝堂宣告皇帝的聖恩,不趕盡殺絕是仁君的表現。但是,我的唇邊不自主地泛上冰涼笑容,麗妃自己是否願意苟活就不是沈羲遙能控製得了的了。
“臣妾明白,是臣妾考慮不周。”我端過一盞茶:“那臣妾準備些東西給麗妃,好讓她在繁逝過得舒服些。”說罷看一眼鬥櫃上擱的鎏金座鍾,此時已近午膳時刻,便笑道:“皇上喝些茶,午膳想吃什麼臣妾去準備。”
沈羲遙接過茶,久久凝視著我才道:“薇兒如此善解人意,朕很欣慰。”他想了想道:“朕突然很懷念,薇兒為朕做的那道土豆燉牛肉。”
我一驚,那是在黃家村時我做的,鄉野之地沒什麼東西,當日的四道菜都十分簡單粗陋的,不若宮中一道茄笳都有數十道工序,輔助的材料更是超過茄子百倍。
突然我明白了他話中用意,當下笑道:“不如今日午膳都由臣妾為皇上準備吧。”我食指點在他欲開的唇上:“隻是四菜一湯,皇上不要嫌簡陋。”
沈羲遙的笑容如和風:“薇兒做的,便是鹹菜也是好的。”
我轉身走到門邊,又回眸一笑:“皇上想吃鹹菜臣妾還真不會做呢。”
我走出門時,聽見張德海小聲提醒沈羲遙:“皇上不是說今日的午膳在長春宮用麼。”
沈羲遙訝道:“是嗎?那你去傳話,朕不過去了。”
為心愛之人洗手作羹湯,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吧。若是為借他的權勢來完成心中目的,怕什麼也都可以做的,又何論一餐飯呢?他是我的夫君,但並非我心愛之人。
切菜時,心中難免為自己悲哀。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淩雪薇,脫掉謝娘的身份,我必須與後宮中浸淫多年的妃嬪一樣,失去良善和單純,隻剩下心機。
胸口似被粗繩勒得緊緊的,眼角微微酸澀,一滴淚落進水汽氤氳的鍋裏。這滴淚,是為死去的淩雪薇而流。
菜式十分簡單,不出半個時辰便做好了。土豆燉牛肉、香菇菜心、風幹鴨子、雜菌煲,及一道鴨皮酸筍湯。裝在最簡單的青花白瓷碗碟中,顯出質樸來。
“皇上,做好了。”我親自將湯盆捧進來,掀開蓋子,鴨湯冒出徐徐白氣,充滿了鮮美味道。抬頭看沈羲遙,驚訝地發現他竟換過一身家常青色如意隱紋棉布長衫,仿若尋常人家的公子,令人親近。
“這湯往日多用雞皮,今日臣妾見有鴨子,便用鴨皮鴨胸肉做了,皇上嚐一嚐。”我盛出一碗給沈羲遙:“皇上近日胃口不佳,這湯酸辣適中,開胃是最好不過了。”我又盛一碗香米飯,麵上露出些須擔憂之色:“隻是有些辣。”
沈羲遙不等我說完已喝了半碗,“非常好。”他的眼裏都是滿足,然後又饒有興致地夾起其他菜一一嚐著,不住點頭。
“一起吃。”沈羲遙拉我坐下,我沒有推辭,悉心為他布菜。
“沒有酒?”沈羲遙問道。
我搖搖頭:“皇上下午還要處理國事,且飲酒傷身,這一餐還是不要了。”
沈羲遙爽朗大笑起來:“真是個嚴厲的管家婆啊。”
他用了民間對妻子的稱呼,我看他換過便服的身姿,頭上的青玉冠不若金冠耀眼奪目,給人添了溫潤之色。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裏不是坤寧宮,他不是皇帝我不是皇後,隻是一對平凡夫妻,過著簡單幸福的生活。
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會有那些傷痛;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便不用費盡心機去迎合他;如果他不是皇帝,也許我會全心去愛他。
可他的身份,無法改變。
午膳後沈羲遙徑直去了禦書房,我思量著他既應了怡昭容去用午膳又臨時變卦,恐怕晚膳會過去。果然,我午睡時便有養心殿的小太監悄悄來傳話,隻道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晚上不來坤寧宮了。
這消息是我醒來時蕙菊講的。彼時我正由紫櫻伺候著將一身煙色繪巒黛山水八重錦高腰襦裙穿在身上,披一層灑金淺銀灰披帛,又取了蓮葉鴛鴦銀簪要插戴在圓髻上。蕙菊走進來欲言又止,我便對一旁正從妝匣裏找配飾的紫櫻道:“你去看看小廚房裏的紫米羹好了沒有,本宮想用一點。”
紫櫻“諾”了一聲準備下去,我又道:“若是備好了,不要灑雪花糖,擱槐花蜜。”
紫櫻笑吟吟道:“蜂蜜得粥溫了放才有效,娘娘怕得稍等片刻。”
“不打緊。”我擺擺手:“去吧。”
蕙菊從妝匣裏一麵找出一對摩羯荷葉耳環為我戴上,一麵道:“娘娘,方才福生過來說皇上翻了怡昭容的牌子。”
福生是養心殿裏一名小太監,自我回到坤寧宮後,曾借著是蕙菊的同鄉與她套近乎。我知他是想謀一個靠山和一份前程,便讓蕙菊便順水推舟請他打聽養心殿裏的事。
“這麼早?”我對著鏡子畫眉:“是張總管派他來的?”
“不是,是他自己悄悄來的。”蕙菊頓了頓道:“他說,皇上批奏章時張總管端來一份荷葉甜羹,說是怡昭容差人送來的。”
我點點頭。
蕙菊繼續道:“皇上用了一口說很好,張總管又說怡昭容因等皇上餓過勁了,午膳沒用便歇下了。皇上才吩咐晚上去長春宮。”
我用螺子黛描了眉,又用細羊毫沿著上眼皮仔細勾了輪廓,鏡中的眼睛頓時嫵媚多姿,顧盼生輝起來。
“你怎麼看?”我將一串七彩碧璽手鐲戴在腕上,這是這身妝扮中唯一的亮色,卻隱在寬大的袖子中。
“張總管並不是多話的人,此舉明顯是為怡昭容討恩情。”蕙菊淡淡道:“隻是娘娘從前待他不薄,他為何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