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建文帝回到乾清宮時,早有幾位大臣在等著他了。乾清門的兩側房子裏,當時是內府辦公的地方。司禮監、內宮監、禦用監的一些大太監們就住在這裏,以便隨時聽皇帝差派。近來也騰出兩間房,讓方孝孺等幾位皇帝須臾離不了的大臣,在這兒處理軍機,累了也可在床上打個盹兒。建文剛到乾清門,方孝孺和都禦史練子寧、大理寺丞鄒瑾、少卿胡閏等已在雨中接駕。建文又是吃驚又是感動,心想大半夜的,又出什麼事了?
其實已經不是“大半夜”了。太監周恕看了看乾清宮正殿廊下的銅壺,“受水壺”上銅人兒抱著的漏箭,恰指在寅正上。如果不是陰天下雨,天就該蒙蒙亮了,文武百官就得準備著早朝了。
建文在禦座上坐下。看到這幾位大臣都淋得落湯雞似的,且眼裏都滿布血絲,知道又是一夜未睡。特別是方孝孺,脖子上和前額上還用針挑出一溜紫瘢,嘴唇也腫脹著,看上去十分虛弱。這位先生連日來冒著酷暑上躥下跳,昨日就差點暈死在城牆上。建文心裏著實不忍,但在這種關口兒上,連撫慰的話都無須說了。方孝孺沙啞著嗓子稟報說,燕軍現在已經在朝陽門外部署重炮和其他攻城器械。且向城頭喊話,要求諸王、公主們在今日午時前撤出城來,他們給留著此門,即朝陽門,轉移到鍾山孝陵那兒去。他們將負責其安全。如在午時前不撤出,則一旦破城,難免玉石俱焚,遭致“池魚之災”。燕軍喊的話傳進城來,城內的秩序更加混亂。昨日酉時即有幾家皇親亂紛紛地驅車馭馬要求出城去孝陵。臣等好說歹說才勸了回去……建文問:“都是哪幾家皇親要出城?”
方孝孺說:“有福清公主、安慶公主與懷慶公主。懷慶公主還要求聖上派兵護送呢。”
建文氣恨恨地說:“純是胡鬧!朕不是早說過,不要怕燕軍恐嚇,出了城反倒不安全的嗎?”
“臣正是按陛下的旨意與他們說的。且臣還拿太後作例子。太後不就被燕軍扣押了嗎?”
“那他們還有何話可說?”“福清、安慶二公主倒是無話了,隻懷慶公主還是不行……”
“豈有此理!”建文氣得在案上擂了一拳。“那王寧呢?王駙馬朕不是還親自囑咐過他的?”
王寧是懷慶公主的駙馬,在後軍都督府任大都督,現正協助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徐輝祖把守朝陽門。方孝孺說他昨日一直未見到王駙馬的影子。據懷慶公主講王駙馬是犯了腸胃病,躺在家裏將息調治。她家裏的事兒,駙馬說了不算。再說要求出城的是公主而不是駙馬,找王寧又有何用呢?
建文冷笑說:“哼,他也真會找時候兒長病!”又問方孝孺,“那後來怎麼樣了?”
方孝孺說:“後來還是魏國公發了話,說既是聖上有令不得放人出城,不管哪位皇親亦不能例外。我徐輝祖如今隻認得皇上,再不認得別人。有違抗聖旨擅自闖門者,一概拿下!這話一說,懷慶公主也便啞口無言了……”
“啊,幸虧魏國公把守此門!”建文欣慰地點點頭。然而方孝孺等並不是為了這事兒來找皇上的。比這更令人焦灼的是城防。二十萬兵馬看來是不少,但十三座城門一分,看上去總有捉襟見肘之感。民壯組織得也亂紛紛的。防城器械也不齊備。神策門上試驗著往下發射摻了火藥的矢石,因指揮紊亂出了故障,矢石未發射出去,倒是炸傷了放炮人。這也不說了。他們之所以急著來見皇上,是因為發現了一些可疑跡象。有的人正在暗中串聯,組織軍隊嘩變,準備獻城降賊!“啊!是誰?”建文帝驚得蹦起來。他們相覷了一眼。方孝孺張張嘴,欲言又止。“誰?到底是哪一個?”建文又問,“莫非,莫非是王寧?”
方孝孺搖搖手說:“王駙馬,臣很難說。臣等要說的是徐增壽……”
“是他……”建文驚得又跌坐下去。此時都禦史練子寧說,徐增壽早就心懷異謀,暗中串通其姐丈燕王。那一年燕世子等在中山王府被軟禁,便是他唆使朱高煦盜馬逃跑。耿炳文、李景隆出師北伐,他又暗中向賊軍通報軍情秘密。去年五月,燕軍盡焚濟寧糧儲及徐、沛漕運糧餉,據查也是徐增壽向燕王出的主意。
這些事情過去臣等也向陛下陳奏過的。陛下寬仁,念其功臣之後,未加責問。然則徐增壽絲毫不感念聖上恩德,反倒變本加厲,最近幾日其狼子之心更暴露無遺了。他利用左軍都督之職權,暗地裏聯絡驍騎右衛、龍虎衛、英武衛幾名將領,極可能就在燕軍攻城時鬧事兒!建文帝聽得頭皮一陣陣發炸。自言自語似地說:“這是真的7……”
練子寧忙跪下說:“陛下不信,可問錦衣衛的趙指揮。”
趙指揮名叫趙曦,是建文帝最信得過的錦衣衛軍官,現正在乾清宮南門西房裏等著皇上傳喚。當即被召過來。一問,果然如練子寧所說,徐增壽昨天一入夜,便騎了馬去找驍騎右衛的丁指揮。丁指揮又去找龍虎衛、英武衛的幾個指揮和千戶,到徐增壽負責把守的儀鳳門開會。趙曦跟蹤了徐增壽一段路,接近儀鳳門時,見人多眼雜怕暴露他本人的麵目,便從黑影裏溜回來,故而後麵的事情他也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