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看了敕諭,鼻孔裏“哼”了一聲,麵無表情。半晌才說:
“我侄兒是令其叔父不必守喪嗎?”這話很重,也很衝。陳侍郎一時張口結舌。思之有頃,小心地解釋說:“當今皇上的意思,是慮及殿下哀痛傷身。喪必守,孝必盡,卻完全可以在藩國之中,何必遠路顛躓?皇上恰正是疼惜殿下呢!”
燕王又說:“我已千裏顛躓而來,已近京師,未曾見得皇考一麵,卻又令我再千裏顛躓而去。我侄兒便是如此疼惜其叔父嗎?”
陳侍郎已經冷汗淋漓。燕王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張口閉口“我侄兒”、“其叔父”如何,叫他可如何對答呢?然而又一想,當今皇上雖是晚輩,但已位居九五,乃萬乘之尊,燕王再怎麼說也是臣下。作為臣下,必須得遵守聖旨!於是鼓起勇氣說:“皇上令臣問殿下,太祖高皇帝已有遺詔,令諸王在國哭臨,不必來京。殿下莫非未接詔書嗎?”
燕王搖著頭說:“不曾見過什麼遺詔。”陳性善知道燕王詭譎,他也就故作驚詫:“這,這怎麼會呢?殿下不是跟臣開玩笑的吧?”燕王把眼一瞪說:“我開玩笑?先皇帝崩逝,我哭都哭幹了眼淚,能有閑心開玩笑嗎?”
陳侍郎忙跪下道:“臣陳性善說話不知進退,望殿下恕罪!不過,今上派臣來見殿下,恰是要重申遺詔內容的呢。”說罷,凜然站起,正冠彈袍,從懷中取出一紙,清清嗓子念道:
皇帝詔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於世,定禍亂而偃兵,安民生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今之三十一年矣。陳侍郎念到“諸王各於本國哭臨,不必赴京”時,格外用了力量,且重複了一遍。念罷,也不便再落座,就隻好站著,看燕王有何反應。
不料燕王聽罷,冷笑道:“此即我皇考之遺詔乎?”“正是。”陳侍郎說。但想想不對——真正的遺詔當然不會在他手裏,他宣讀的不過是朝廷的文書而已。他一時猜不透燕王的冷笑意味著什麼。
他更不會料到,燕王又是一聲冷笑。問他:“侍郎大人身為禮部官,想是最通《禮》的了。我曾記得《禮》曰,‘君有疾飲藥,臣先嚐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嚐之’。這話我記得準否?”
陳性善忙點頭說:“是這話,是這話……”“哼哼!既是如此,我乃父皇親子,父皇既已病久,為何朝廷不令人報知?俾得一見父皇,知為何病,服了何藥,也是盡人子之禮呢。豈有父病而不令其子知之之‘禮’乎!”
“呃這……”陳性善額頭上沁出冷汗。
又聽燕王逼問:“侍郎大人更該知道,古今天下,自天子至於庶人,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喪者也?死逾一月,朝廷方詔親王知之。又不知父皇梓宮何以七日而葬,不知何以如此之速?《禮》曰‘天子七月而葬’。而今朝廷七日即葬,此乃禮乎?非禮乎?還請侍郎大人垂教呢!”
陳性善自是無言答對。目光躲躲閃閃,不知如何是好。此時燕王突然激動起來,顫聲說:“我父皇晏駕之前,曾連問三聲,‘朕四子來否?朕四子來否?朕四子來否?’……陳侍郎,你可知他為何要等我來嗎?”
陳侍郎遽煞色變。燕王這話意思是什麼?是遺詔有假嗎?他不敢想下去。這委實太可怕了!
燕王此時竟嚎陶大哭起來:“父皇啊,你不孝的四子棣,總以為你龍體康健,無病無恙;而北平距京師三千裏之遙,侍奉湯藥,實屬不便。今日要盡人子之孝,你卻又匆蘧而去!父皇啊,你為何不等兒臣來後再走呢?你究竟要對兒臣說什麼呢?父皇你說呀,你快對你的四子說呀!”
趁燕王嚎陶大哭的工夫兒,陳性善脫身逃去。道衍聽了方才燕王質問陳性善的話,心裏暗暗佩服。
他估計這很可能是燕王在路上想出來的詞兒。這些詞兒就為他跟朝廷的對抗尋到了理由。“燕王的確聰明啊!”道衍心裏說。
燕王抬起紅腫的眼,看到天際一邊赤雲,像燃燒的戰火。他仿佛已置身於這赤雲之中……燕王把目光收回來,落到眼前虎彪彪的三個青年人身上。這是高熾、高煦和高燧。他們身披鎧甲,外罩喪服,早已騎在馬上。兒子們的眸子裏也像有燃燒著的戰火。他不由地打個寒戰……隊伍離開沐陽,沿著官道繼續往南行進。午牌時分,在距離淮安城不遠處出現了一條江水,自西往東,擋住了去路。江水滔滔,不見舟楫,更無橋梁。燕王想尋舟渡河時,才發現淮安府的官員早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