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清宮到坤寧宮沒幾步遠,因之無須肩輿。進入郭妃的寢室,侍寢的女史們,馬上過來,脫衣的脫衣,洗腳的洗腳。他們剛剛為皇上和皇妃放下床幔,此時門外傳來了緊張的腳步聲。他就是在這時候才知道太子已經不行了。
皇上自言自語著“怎麼會呢”?重又穿好衣服,坐上肩輿。往北出坤寧門,再往右拐便是東宮。那時候紫虛觀的大火尚未完全熄滅,西北方天際還在忽閃忽閃發亮。但他並沒在意。進入龍興宮大門後,他也沒在意滿院子跪著接駕的人,甚至也無須引導,單憑濃烈的藥草味兒,他就知道太子的病榻安在哪裏了。
在踏上台階的一刹那,冥冥中似乎有個聲音說:“你來得太晚些了!”
是啊,他來得也太晚了!他隻聽說太子有病,可不知道會病得如此嚴重,更不知道會無可救藥。說實在的,他這個粗心而又忙碌的父親,有時候見不到太子的麵,他倒以為太子過於嬌懶,未必就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要不就是在某些事上太子與他暗生齟齬,借口有病而故意地躲避著他。錯就錯在他是以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太子的。因為,在他像太子的這個年紀,不要說沒病,即便有病也得在戰馬上養呢!
他看到了太子蠟黃的臉,失神的眼,真如利箭穿心!他差點跌倒在靠近病榻的朱允炆的那張小床上。
“傳太醫院院使、院判!”還沒站穩,就已經決定殺幾顆人頭了。他不能容忍這幫廢物的無能,更不能容忍他們向他隱瞞太子的病情。
院使和院判從殿外跪爬進來,瑟縮著,匍匐於他的腳下。他們可憐巴巴地望著太子求助。太子無力地朝皇上搖搖頭,嘴唇顫著,似乎說了句什麼。朱允炆聽清了他父親的話,便跪下向皇祖父求情說:“那不幹他們禦醫的事。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且,是父親害怕讓皇祖父知道掛心,才不讓他們稟報的。”
洪武皇帝就在太子對麵朱允炆用的小床上坐下來。父子倆互相望著,一時竟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恰因為要說的話太多太多。以往他們是極少這樣近距離互相注視著的。雖是父子,也屬君臣。眼不能正視,話不敢直說,思想不能通暢地交流。所以在朱標看來,這時候的父親才真像是父親。父親的眼神是那麼慈祥、溫柔,卻又顯示了後悔、困惑。你後悔的是什麼?困惑的又是什麼?
他後悔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但至少如今夜,他沒必要在乾清宮裏熬到更深。什麼崇明、海門的海溢,什麼外國來使獻貢,什麼天下郡縣賦役黃冊,什麼禮部和藍玉的奏折,統統沒有太子的身體重要啊!他為什麼不早過來看看兒子的病情呢?
他困惑的是:三十九歲的年輕人,便要急匆匆撒手人寰,究竟為了什麼?難道我嘔心瀝血的培養便要付諸東流了嗎?難道你不想再幫你的父皇處理國事了嗎?難道那顆“皇帝奉天之寶”傳國玉璽你也不想接了嗎?
他俯下身來,握住了太子的手。那手毫無血色,涼如竹根。他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太子點點頭,眼睛看向他的世子。此時朱允炆不知從哪兒取過一軸畫,高高擎著,跪呈於皇帝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