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朵一朵,從冬至染到春深(3 / 3)

她慢慢睜開眼睛,好像第一次看見天,第一次看見雲,第一次看見樹上的葉子,還有在樹上飛過的褐色小雀,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新鮮和美。正是夏天最好的時節,她想起後湖大片的荷花,戲園門前角鬥的促織,騎在門檻上吃豌豆糕的總角小童,風裏好似吹來玫瑰醬漬在梅子糖霜裏的甜香,還有曬鹽漬蘆筍和蓮藕幹的鮮美,她覺得餓了,很餓。是的,天下各色各樣好吃的,她還有很多樣沒吃過,她吃過的,還想再吃一次,吃很多次。還有那麼多好書呢!還有那麼多有趣的地方呢!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景致呢!

陪送的女官請她往前麵走,往前麵走。

沒有什麼能擋住陽光,擋住風,鐐銬枷鎖卸下,也沒有什麼再牽絆著手腳。她往前走了幾步,心胸豁然開朗,一切都過去了,傅善祥已經放出來了。

“看見你,我很高興。”楊秀清說出第一句話,他略微有些羞澀,但臉色甚是溫和。

“我也是。”她望著他,一時有些茫然。

“你在牢裏受了苦,我也病了一場。”他確實消瘦了許多,眼眶深陷,“如今國事紛繁,內憂外患,走到這步沒有退路……我要你回來幫我。”

她不置可否。

他背著手臂踱來踱去:“你說得對,男女分館不得人心。那日我問曾水源,為何連廣西跟來的老將士也紛紛逃跑。他說夫婦團聚之諾遲遲不兌現,再不準將士有家,恐怕以後逃的人更多。”

她恭敬客氣地說:“殿下英明,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這是人之本性。”

“天父已於前日下凡,要我鋪排一班小弟小妹成家,遲些日子會解散女館,讓他們各自回家去。”

“菀祥也說了,殿下準她與總製吳長鬆成親。”

“嗯,我天國倡導婚儀從簡,婚娶官發予龍鳳合揮即可成婚,無須聘禮花轎歌鼓,到時包頭巾加一條紅額就是喜慶。”

“嗯,如此甚好。”

兩人一時無話,各懷心事,氣氛有些尷尬。

善祥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眼睛:“即使殿下會降罪於我,善祥還是不想隱瞞。善祥從沒在你麵前說過一句假話,但這件事,懇請殿下先赦我三妹無罪。”

“怎麼啦?”

“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我知道。”楊秀清苦笑著,有些無奈,“你是寧死也不肯低頭的,你的脖頸比我的還硬。”

“你知道……”

“字跡是幾乎一樣,措辭卻不是你的語氣,你何曾在我麵前自稱過小妹?你又何曾如此低聲下氣認過錯?當然,你也沒錯,我本不該懷疑你。”楊秀清歎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可我寧可當那信是真的,本王需要一個台階,我想你回來。”

善祥還是不說話。

“我答應你,在所有王娘裏你級別獨高一等,吃住使用永遠都是最好的,你可以號令後宮,新舊王娘都必須聽命於你。”他走近她,捉住她的肩膀,眼裏滿是懇求,“縱然本王有再多的擺設排場,也不及一個善祥,你知道嗎?”

她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望著她,眼裏隱約有淚光:“你為何就是不肯,把心放在本王身上?”

她要多努力才能抗衡他的眼神,整顆心綿軟得幾乎動彈不得。

“殿下,我已決意離開天京。”她不敢抬頭,他的手把她的肩胛都抓痛了,她隻怕一個不穩,就要投進那懷抱裏,“善祥自幼就想做個誌行萬裏者,人世間那麼多有趣的地方,那麼多美好的景致,心向往之,我已中途輟足太久。我娘去世之前,念念不忘父親的音訊,我也想一路尋找父親,以圓母親心願。”

“連你也要走,連你也要離開本王!你還想我怎麼樣?我辛辛苦苦才有今天,我畢竟是個堂堂的王!”楊秀清放開手,激動起來,“你一個婦女不立誌相夫教子,誌行什麼萬裏,簡直就是笑話,我隻怕你出了門就寸步難行,吃了苦頭才知道後悔。”

善祥揚起頭,凜凜道:“世易時移,時來運轉,世上沒有不變的道理。你當年在紫荊山,也不知今日之富貴,你又怎知我走出去,一定會寸步難行?假以時機,女子之才不輸男子,你又怎知將來之世界,女子不與男子同等機遇?”

楊秀清怔在那裏。

她離開的清晨,是個朝霞萬丈的好天氣。

楊秀清親自牽過一匹雪白的駿馬,臉上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驕傲神氣:“這馬還行,少說也能跑個幾萬裏。我隻怕你沒走到幾十裏,就想回來。好在本王向來尊賢愛才,你隨時回來,我東府大門隨時敞開。”

善祥笑了笑,臨行密密縫般認真囑道:“殿下足智多謀,治軍嚴謹,江南、江北大營應在明年底就可攻克,不成問題;北伐重在援軍給養,西征當派出猛將,這些殿下自會運籌帷幄。我隻提點一句,有些事要留有餘地,給人留些麵子,尤其是天王和北王。”

楊秀清哈哈大笑:“婦女心細,就是要多疑些。天王弱不禁風,無一日不能沒我,北王膽小怕事,我看他也沒多大出息。前路風險未卜,你還是多操心下自己吧。”

善祥不再多說,接過韁繩,正準備上馬,忽地又被楊秀清扯了回去。

“我知道你個性倔強剛烈。”他矜持又急切地抓住韁繩,低聲說道,“我會在樓台一直望著你出城,如果你半路回心轉意,隻要回一下頭。你回一下頭我就能看見,我有望遠鏡,知道嗎?”

善祥深深望他一眼,低頭說聲保重,縱身上馬而去。

他腳步匆匆登上頂樓,極目遠望,隻見一騎白馬輕快矯健,飛快地穿過街道橋梁,遺下一溜塵煙漸遠漸散。馬上那青衣身影,挺直堅毅,隻有衣帶在風裏獵動。

快到城門了,眼看就到旱西門了,馬蹄慢下來,守城的兵士要檢查關憑,她還不回頭,她怎麼還不回頭?楊秀清眯縫著眼睛,喉頭卻哽住了。他甚至想改變主意,馬上命人抓她回來,他的手緊緊地按在欄杆上,怕自己真的忍不住。

她沒有回頭。

成群的白鷺從山裏飛起,天空一望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