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吳長鬆讓菀祥偷偷拿來個包袱,是張繼庚生前存在吳長鬆那裏的,藏來藏去、千叮萬囑的寶貝,可能是什麼名貴的古董字畫,便托善祥鑒別一下,看值多少銀子,也好幫張家母親賣個好價錢。
打開來看時,卻是幅《寒梅圖》。她啞然失笑,這畫她太認得了,淡墨花開,滿紙清氣,簌簌梅花共九九八十一朵,當初隻染了一朵。剩下的八十朵,這人竟然真的一日一日,一朵一朵,從冬至染到春深,每一瓣都細細塗滿朱紅顏色。想象他腳痛難行、伏案塗染的情形,善祥內心不由得大慟。
那塊免死牌,這回才開始貼身帶著,不是為了清軍攻城時保命,隻因為這是他唯一的饋贈,和娘的金手鐲、楊秀清的金戒指一樣,他們都在她身上,在她心底。無人時她便細細翻看這木牌,正麵兩個字“免死”,背麵是向榮欽帥的印,看來看去還能看出什麼呢?可她還是看出來了。他從不試圖說服她、改變她,也從不評判她的選擇,盡管那本是一個迂直正統的男人。他任她自行其是,任她橫衝直撞,卻早已給她準備好一塊保命的牌,一條能退的路。
她看出來了,可是再也見不到他。
他還沒見她好好穿過一回女裝,她穿女裝的時候是那麼美。
卻也是這塊保命牌,差些要了善祥的命。
那天中午在內殿當班,她彎腰擦拭桌腳的時候,不慎把免死牌掉在地上。後麵的女官向來嫉恨善祥,拾起來一看,當即邊喊邊跑去報說善祥是清軍內應。
她被綁起送到東王麵前,楊秀清狂怒的眼神是那樣可怕。
“我辛辛苦苦到處捉不到的主謀竟然是你!你這個深藏不露、心機險惡、虛情假意的女人!你說的話全是假的,你做的事全是哄騙!我一片赤誠重你、敬你、護你,你就這樣回報我!你的心在哪裏?你對本王可曾有過一絲真心?!我隻恨自己瞎了眼睛看錯了你!你說,你讓本王還能相信誰!”
他的話字字是刀劍,紮得她的一顆心躲藏不及,處處都在淌血。
她本想申辯,雄辯本是她所長,她有充足的理由,而他似乎也在等著她開口。
可是,她卻忽然力氣全無。
她不想說話,說又何益呢?既然他不信她了,既然他已經這樣看她,既然他以為從前的都不算數,既然他可以這樣輕易地推翻,原來所謂的相知相許、心有靈犀,脆朽得還不如一張枯紙。
她沉默著,死不開口,隻硬硬地仰著脖子,眼裏什麼也沒有。
傅善祥被關在死牢裏,等待秋後問斬。
死牢靜寂,靜寂得像死一樣。
她有時想,不必等到秋後,她的死亡已經開始了,一寸一寸地冷下去,一寸一寸地黯淡著,一寸一寸地銷蝕了,她的心已經先死了,從內到外。這個過程也用不了多久,可她仍嫌漫長。
她不申辯,也不喊冤,緘默如行屍。鎖枷沉重,動一動都難,她索性終日躺著,漸漸連飯也不肯吃。
菀祥來探望她,隔著重柵叫二姐,她有時應,有時不應。
“二姐,我偷偷帶了些肉幹給你,多少吃點兒吧。”
“不想吃。”
“你妹妹我好不容易省下了的,自己都沒舍得吃,又冒死帶進來,你吃一點兒吧,別讓我傷心。”
“真不想吃。”
“你忘了大姐說過什麼,要平安,要再見麵,你就這麼白白死了,還見個屁麵啊!”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
“這話就沒道理了,生當然有很多很多的歡,單說一樣,天下各色各樣好吃的,你吃過多少樣?你吃過了好吃的,難道就不想再吃一次?”
善祥苦笑。
“就算這一段沒什麼好歡的,你往前走著走著,說不定下一段又覓著新歡了。傻傻地就死在這一段了,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善祥不語。
“好姐姐,東王疼你,我看得出來。你就認個錯、道個歉也不值什麼,何苦要把脖頸硬成那樣,好好的脖頸挨刀子不痛嗎?”
“你走吧,別管我。”
菀祥生氣,轉頭就走,沒幾步又轉回來。
“還有件大事沒跟你說,反正跟你說也沒用,你已是一心求死的人。我和六哥要成親了,東王剛剛頒了準許成家的法令,我還想著讓你證婚來著。”
善祥默默退下一雙金鐲,從重柵裏遞出來:“這是娘的鐲子,你戴上吧,權當是嫁妝。有六哥照顧你,我總算是放心了,隻願你從今以後都好好的。”
菀祥拿著鐲子掩麵而哭,善祥也默默掉淚。
哭了一會兒,菀祥擦幹眼淚道:“你既然都要死了,東王賞的那個金戒指就給我吧,反正也帶不走。”
善祥遲疑了一下,終是把戒指用力去下,給了菀祥。
望著手指上的一點勒痕,那是種絞痛後的輕鬆,再沒有什麼能把她束住了。
夜晚,燭光搖曳中,菀祥咬著筆管苦苦思索。
“二姐啊二姐,學你的字不難,可你的文采該怎麼學啊?”
她歎口氣,寫了一句:“素蒙厚恩,無以報答,今已知錯,悔恨不盡。思念日深,肝腸寸斷。”想了半天,又寫出一句,“欲再圖報效,恐難再睹慈顏。謹將某日所賜金戒指奉繳,以表小妹之意,幸為垂鑒。”
不管了,自己就是這點兒墨水,東王能懂就行,反正他東王也不識字,諒他也看不出什麼文采不文采。
菀祥這樣想著,待墨跡幹透,把信紙和戒指一起裝好,隻待天亮就呈送給東王。她托著腮自言自語道:“你救我多次,我總算能救你一次。你是有出息的人,那如果我救了有出息的人,算不算也有一點點出息呢?”
楊秀清上午見信,中午就命人把善祥放了出來。
她緩緩地走出死牢,手腳許久不動,有些僵麻,她要一點一點把它們喚醒。
盛夏午後的陽光明亮得要把身體穿透,她不躲不閃,閉著眼睛站在日頭下,像一隻鳥張開翅膀沐浴在火裏。炙烤中仿佛聽見羽毛燃燒的劈啪聲響,脈管裏的血也漸次熱烈奔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