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至今誤讀湯顯祖(1 / 1)

鄙人去過兩次徽州,讀過一些介紹徽州的書和文章,發現作者們都喜歡引用湯顯祖的一首五言絕句:“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按我的理解,詩中“黃”指黃山,“白”指白嶽,即齊雲山。“黃白”聯用,既指徽州的地望,也暗喻黃金白銀。明朝萬曆年間,徽商已經富甲全國。從徽商遊,趨炎附勢當個清客篾片,也是生財之道。若有人拒捧徽商的臭腳,準是腦子灌水,癡人一個。我們喜歡一個人、一個地方,若逢關山阻隔,會對這個人、這個地方魂牽夢縈。連夢中也不想去的地方,我們大概不會心向往之的。所以我不懂,“無夢到徽州”,怎麼成了《牡丹亭》作者對徽州的曆史和文化的最高讚美。一直想寫一篇文章,談談自己的疑惑。為收集相關資料,最近上網查了一下。資料還真不少,除了一個例外,都對這首詩作正麵理解。那個例外,是方任飛先生二〇〇三年五月發表在《光明日報》上的《湯顯祖的徽州情結》。有了這篇文章,我想寫的那篇本來不必寫了。可是看到,方先生的文章似乎未起到正誤的作用,這以後還有許多文章繼續犯錯誤,所以還是想饒舌幾句。

方文主要是考證湯顯祖與徽州歙縣人許國的關係(許國的“大學士坊”至今屹立在歙縣城中)。許國因申時行的推薦而入閣,萬曆十一年(一五八三)主持會試,湯顯祖以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一名及第。申時行與許國秉政期間,排斥異己,鉗製言路,頻受彈劾。湯顯祖是許國錄取的進士,按說許大學士是他的恩師,他應該回護,至少不出手。但是他出於正義感,也上奏章抨擊。結果被貶為海南徐聞典史,兩年後遷浙江遂昌知縣,到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解職,從此居家近二十年。此前,許國早已致仕回原籍。湯顯祖居家“乏絕”(手頭拮據),友人吳序勸他乘在鄰近的宣城訪友之便到徽州去晉見許國,以消除隔閡。事過境遷,說不定許國還能在皇帝跟前幫他美言幾句,以便改變他的困境。方任飛先生說::"“‘黃白’明指黃山白嶽,暗喻黃金白銀,即官位俸祿,湯顯祖沒有聽從,所以說‘無夢到徽州’。如果把它當作是湯顯祖對徽州風光的讚美,那就是一種誤解。”我曾以為“黃白”指財氣熏天的徽商,當以方先生的解釋更為貼近,或者兼有兩層意思。

方文偏重考證湯顯祖與許國的恩怨,隻是在文章結尾才指出對“無夢到徽州”的誤讀。這篇學術性文章,大概沒有引起一般讀者,包括一些文化人和旅遊專業人士的注意,所以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以致錯誤仍在繼續。一般讀者誤讀或被誤導,是可以理解和被原諒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化人和專業人士若把錯誤進行到底,就難免不叫人懷疑他們的水準了。

稍有古典修養的讀者,常能發現報刊文章,甚至論文和學術著作的作者引用古詩文時理解有誤,斷句錯誤更是司空見慣。屢犯的笑話是誤讀“七月流火”。我記得已故柯靈先生在文革前寫過一個劇本,紀念因為在上海為新四軍募集寒衣而被敵偽特務暗殺的茅麗英烈士。劇本的名字就叫《七月流火》,點明事關秋涼添衣。怕一般人不懂這個典故,柯靈先生還特地作了說明。事隔幾十年,後學無知(或許該說“後不學而無知”),仍照字麵理解,乃至在一位大學校長再次誤讀,並有該校一位國學教授強為辯解之後,流沙河先生覺得有必要在《文彙報?筆會》上再次澄清。

有誌人士正在振興國學。鄙意,國學博大精深,研究儒家思想將如何為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指引方向雲雲,似乎陳義太高。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是我們離文史經典,離古人的表達方式太遠,有時讀不懂他們。在振興國學,弘揚先哲思想的精義之前,我們首先應該下點基本工夫,讀懂古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