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湯用彤的矛盾心態(1 / 3)

父親湯用彤的矛盾心態

懷人篇

作者:湯一介

1952年,全國進行高等院校的院係調整,北京大學由沙灘搬到了西郊原燕京大學的校址。父親身為副校長當然得隨校搬遷。但據我了解,他和我母親一樣都不想搬遷,他們都喜歡獨門獨戶的小院,寧靜、安詳。可父親一向“明哲保身”,逆來順受。學校要他搬到新址北大燕南園,他就隻身先搬去了,但我們全家仍然留在了靠近北海公園的小石作胡同。父親想著也許等遷校完成,我們可以再回到小石作。是年,暑假後,北大派兩輛卡車來小石作幫忙搬家,我父親沒有同來。派來的人要我母親爬上後車箱,母親大哭大鬧說:“我這麼大的年紀要我爬上去,你們還有心肝嗎?”來人和司機無法,隻得讓她坐在卡車的副座。這件事給我父親留下了深深的歉意。他知道,不搬到西郊是不可能的,不能違背組織的決定;但對母親親手修繕的房子和院子的情感能無動於衷嗎?父親在兩者之間選擇了服從組織的決定,而心中一直對母親抱有歉意。

搬到燕園後,校長要分工,當然作為“資產階級學者”的父親是不適宜主持教學、科研和人事等方麵工作的,於是就分配他管搬遷後的“基建”。由於要按照蘇聯模式辦大學,所以自1952年起在全國開展了大規模的“院係調整”,學生的數量大大增加,教室、宿舍當然不夠用,所以要修建新房。父親既然還有副校長的頭銜,總得分個工作,於是組織上就讓他管基建。因為是組織上分配的,從父親的性格來說,他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接受了。於是,人們每天上午常見他拄著拐杖,或由他的副手化學家張龍翔教授,或由秘書、工友陪著,到處走走看看。然後回家吃中飯,小睡一下,又出發。這樣的生活似是悠哉,但他心裏想的是什麼呢?想的也許是,能不能寫完《隋唐佛教史》?完成他《魏晉玄學》一書?或者是希望免去他的“副校長”職務?父親沒有對我說過他內心所想,這些都是我今天無根據的猜測。因為他一生都是奉行“明哲保身”,不想讓組織上認為他想“索取”什麼。但我從他每日沉默寡言,無所事事的狀態,感到他內心的矛盾與苦惱。

話又說回來了,在1948年底,他本有兩種選擇,一是南下,因為傅斯年先生一直想聘請他到中央研究院工作,他從未同意。他深知國民黨的貪汙腐化,無能治國,垮台是早晚的事。他常吟誦《桃花扇》的《哀江南》中的“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表現著他的心情。二是留在北平。父親留在北平是由我們地下黨的大量工作促成的。我想,汪子嵩同誌的作用最大,這其中有一插曲。在1948年12月解放軍快要圍城的時候,我的一位很熟的同學陸欽筠忽然找我。他說:受地下黨的領導人何正木委托他向我父親說,快圍城了,也許戰火可能在北平打響,他勸我們全家到解放區正定躲一躲,聞一多的家屬全在那兒。我父親想想回答說:現在國民黨要垮台了,共產黨馬上就要勝利了,因此,我不能去解放區,但我會留在北平不走。這是父親當時的心態。當時我對這段話,沒有理解,今天想想也許“此中有深意,欲辯已忘言”了。

父親雖對政治毫無興趣,他深知貪汙腐敗無能的國民黨政府根本不可能把中國治理好,對中國共產黨卻無所了解,而且心存疑慮。解放後,由於事實使他思想有了轉變:一是毛澤東主席說的,“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覺得中國有希望了。二是,共產黨的幹部、特別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十分艱難的環境中的清廉自律,使他頗敬佩。三是,他讀了一點馬列的書,特別是英文本的《反杜林論》,曾對我說:“這本書討論了許多哲學問題,值得深思。”此前,他也許讀過斯大林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和日丹諾夫的《在西方哲學史的座談會上的講話》,他覺得把哲學問題簡單化了。這些他親身感受到的事情或許對他的為人為事發生了影響。後來,我看到北大黨委給中宣部的報告中說:湯用彤的思想有所變化,不同程度克服了他的“明哲保身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