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得早,沒來得及吃早飯。一上午沒喝水,沒吃東西。倒是不餓,但很渴。外麵就有賣冷飲的,但他不敢離開。
汗流浹背,讓他的渴感愈來愈甚。他想起小學時一次去鄉裏考試,因為忘了帶水,路上渴極了,就忍不住趴在土窪裏喝蓄積的雨水。雨水裏有密密麻麻的浮遊生物,他就那麼不管不顧地喝了好幾口。這裏的水,總比當年那水幹淨吧,他用手捧了一掬送進嘴裏。
哦,“海”水並不鹹。說到底,這種人工海,就像一個大遊泳池一樣,淡水加點消毒液。也不怕人笑話,反正看不清楚。何況,自己都成半傻子了,還在乎什麼。
都喝過好幾口水了,孫淩仍遲遲沒有上來。
他越來越焦灼,成了一隻被無形繩索縛住的困獸。
他突然覺得孫淩有點自私——如果孫淩遇到同樣的情況,他林那肯定會與她共同擔當的。
又轉念,想不能怪人家,是自己死乞白賴邀請人家來的。既然來了,就讓人家痛痛快快玩個夠。不能因為自己的原因,就要求別人也作出犧牲。
可心裏總是不太暢快,便萬念歸一,隻企盼孫淩能早點上來。
15
孫淩總算上來了。即使看不清楚,林那都能察覺她臉上興奮之色猶存。為了迎合她的興奮,林那也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這種僵硬,一半是因為眼鏡丟失之後表情的呆滯,一半是因為這麼長時間等待積聚的不快。
怕你等得急,就上來了。其實,真想玩下去。
聽孫淩這麼一說,林那心裏略微寬慰了點:她還是顧念我的麼。
他陪孫淩去圓筒邊取東西。
林那靠眯縫著眼提高視力,孫淩的遮陽傘和浴巾放在最上麵的圓筒裏。他突然看到,在下一層的圓筒裏,赫然擺放著幾副眼鏡。
他突然有了一股衝動:竊取一副眼鏡。
念頭即過,他的手就伸了出去。怕人發現,也不敢挑選,就那麼隨便抓了一副。
戴上,世界瞬間清晰明亮起來。
在這連續的念頭和動作裏,他不是沒有考慮到就在他身邊的孫淩。他認為他和孫淩此刻的親密關係,他這個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孫淩一定會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
但他在重返清晰的一刹那看到,孫淩夾雜著詫異和惶惑的眼神裏分明還包含有什麼別的內容。
難道是鄙夷?
他一時有點後悔,但手無法再伸出去了。
何況,他是舍不得這份清晰的。
隻是,這副眼鏡的度數太大了。瞬間的清晰之後,繼之是一陣眩暈,他趕緊把眼鏡扶在眉毛上麵。
事情已然如此,他不自然地朝孫淩擠一下眼睛,也不敢再看她有何反應,自己先把腳步邁了出去。
孫淩在原地停了一下,跟在他後麵。
16
在一個休閑區坐下,他點了兩份快餐,兩杯冷飲。
孫淩的麵色已經恢複自然了,林那本想自我解嘲幾句,可也不知如何開口。
故作大方地拿下眼鏡在手中把玩,這才發現,這是一副黑色塑料框眼鏡。
於是,他戴回眼鏡,假裝輕鬆地問道,你看,我戴黑框眼鏡怎麼樣?
孫淩笑笑,沒說話。
笑有點不自然,孫淩自己也感覺到了,於是趕緊補充一句,挺好的,不過,還是以前那種好看。
林那說,隻當這個人倒黴在水中把眼鏡丟了。說完,覺得還是不說的好。於是,不再開口說話,自顧用吸管喝杯中的飲料。
一下午,他們再沒去哪兒,就在休閑區一直坐著。
總被什麼阻隔,他們始終找不到能夠讓彼此融合起來的共同話題。費心思想出一個,都是貌合神離,淺嚐輒止——兩人都能意識到是在沒話找話。
幹脆不說吧,那種冷場也讓人尷尬。
林那左右為難,他突然感覺到,他與孫淩越來越陌生了。
林那說,我去看看還有什麼好吃的。
他從座椅起身,背轉孫淩後,把眼鏡從眉毛上麵放下,朝飲食區那邊走。
他在一個冰激淩櫃台前停下,用手牌刷了兩隻最貴的冰激淩,雙手擎著往他們座位這邊走。
休閑區的人熙熙攘攘。在周遭花花綠綠光怪陸離的泳衣色彩刺激下,在眼鏡度數不適特有的眩暈中,周遭世界變得有一絲魔幻。一個個人擦身而過,雖泳衣包裹,卻讓裸露部位更加怵目,有那麼一刹那,他突然覺得每個人變得赤條條的——一種強烈羞恥感襲過他的心頭,他出現一絲輕微的幻覺:杜琴穿著齊整的工作服站在他麵前。
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杜琴消失了,羞恥感卻更加強烈了。
他的心緊縮了一下,想,我這是在哪裏呀?
17
他們出去得最早,上車後,車裏還沒有其他遊客。司機很敬業,提前把車裏的空調打開,一股愜意的清涼傳遍全身。
孫淩還坐在了來時的位置上,林那坐在孫淩旁邊。兩人依然無話,孫淩從坤包裏取出手機,玩開了遊戲。林那把座椅靠背往後放了放,閉目養神。
遊客陸陸續續上來了。
疲乏讓林那懨懨欲睡,突然耳邊響起一個尖細的聲音:讓一讓。
林那睜開眼,放下眼鏡,坐直身子。麵前是一個消瘦的年輕姑娘,尖尖的下巴,尖尖的屁股,尖尖的指甲。
林那說,你隨便找個地方坐吧。
導遊說了,各坐各的座位。姑娘毫不相讓。
林那有點沒好氣,說,不就是一個座位嗎,坐哪不一樣?他扭頭看看,後一排還空一個位子,於是用手指指:呶,坐這裏吧。
要坐你坐,我就坐這個位子!姑娘很生硬,話音裏包含著怒氣。
林那本就鬱悶,他此刻的心情,並不像來時那樣急欲和孫淩坐在一起,但姑娘不客氣的聲音刺激了他。
我上來得早,想坐哪裏就坐哪裏!
姑娘倒也幹脆,不再說什麼,一屁股坐在了林那腿上。
林那一時懵了,不知該如何反應。起身吧,顯得自己太沒麵子了;不起身,此情此景又讓他尷尬。都穿得很薄,姑娘的股骨硌著他的腿。
孫淩看了他們一會兒,沒說什麼,繼續玩自己的手機。
僵持了一會,林那終於忍不住了,說你年紀輕輕,怎麼不懂羞恥啊?
姑娘刷地站起來:誰不知羞恥?是你不知羞恥!導遊明明說了,你為什麼占我的位子?
滿車人看著他們,林那氣急敗壞之下,一時口拙,擠出一句拙劣的辯白:導遊的話是聖旨嗎?
這時從後麵過來一個長發小青年。他指著林那的鼻子說,喂,欠揍啊?爬起來!
林那瞪他一眼,管你毬事?
小青年一拳頭朝林那鼻子打來。林那鼻子先是一陣發酸,然後有鼻血流了出來,驚得孫淩啊地叫了一聲。
林那怒不可遏,抹一把臉,把血甩到地上,掄起拳頭就往小青年肚子上戳,座位磕絆著林那動作的幅度,小青年輕巧地躲開了。林那一動手,從後麵呼地又圍過來四五個人,他們呈扇形將林那包圍,對他拳打腳踢。而方才和他發生爭執的瘦姑娘,也在他臉上又抓又撓。
原來他們是一起的。
林那隻有招架之功。孫淩在他身後,他怕孫淩受了誤傷,一邊抵擋著,一邊便朝車過道突圍。他成功地到了過道上,那幾個人也順勢將他包圍。他被打倒在地,隻能雙手護頭,肚子、後背和雙腿不斷承受來自不同人的腳踹。
他聽到孫淩在呼喊,但聲音始終來自她坐著的那個角落。
司機和導遊口勸手拉也不抵事,最後導遊厲聲喊了一句,再不停手我就報警了,那幫人才住手散開。
林那狼狽起身,自始至終,他都沒能夠還一下手。
瘦姑娘也離開他坐在了別處。
18
林那坐下,孫淩從坤包裏取出一遝紙巾遞給他。他沒接,孫淩硬塞到他手裏。
孫淩低聲說,值當嗎?
雖然不是責備,林那卻悲從中來。今天一開始,就磕磕絆絆的不暢快,誰想現在居然發生了這樣大煞風景的事。
熊樣子。自己真是熊樣子。在孫淩麵前扮了熊樣子。
車駛離景區,車上安靜下來。林那知道,他並未博得大家同情,說不定車上的人都在心裏暗暗地罵他:活該!
他更加沮喪。
車搖搖晃晃,他的心緒逐漸平複。發生了這樣的事,導遊是不可能組織大家做遊戲了,於是放開車載錄像供大家看。
他戴著的那副眼鏡,早在混亂中不知去向,他也懶得找——去他媽的!
他想起一樁往事,那時杜琴剛懷上孩子,一次他們駕車去丈母娘家,路過一個新開的公園,杜琴說,時間還早,咱們進去轉轉吧。
公園停車場要收費,那時他們經濟拮據,林那不想花這個冤枉錢,便把車停在離公園門口不遠的一個角落。他們剛離開,又駛來一輛車,把他們的車堵在了裏麵。
林那返回去,對剛下車的司機說:師傅,麻煩你別擋我的車,我一會兒就要走。
司機很蠻橫,說我一會兒也要走。
林那說,你這就不講道理了,我一會兒出來了,你還沒出來怎麼辦?
我跟著你!你出來我也出來。
這不是找茬嗎?可老婆懷著孕,林那不想多事,說,好,我不進去了,麻煩你給我讓讓,我現在走好不好?
誰想那司機一把抓住了林那領口。
還沒遇到過這麼不講道理的人,林那一時沒回過神來,卻見杜琴箭步跑過來,一把抓住那人領口,杏目圓瞪:你動動試試看!
那司機被杜琴的淩厲表情嚇怕了,乖乖地鬆了手,把車開走了。
他們也沒再進公園。林那嗔怪杜琴,你懷著孩子啊。
杜琴沒說什麼,依然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憶及這些,林那的眼眶濕潤了。
19
天近傍晚,車快抵達他們的城市了。
導遊從前往後巡視一遍,經過他們這兒,彎下腰,從座位下撿出一副眼鏡,朗聲喊道:誰的眼鏡?誰的眼鏡?
林那沒有吱聲。
孫淩看林那一眼,也沒吱聲。
導遊折回身子把眼鏡放在車門附近的小吧台上。
憤懣重新襲上心頭。憤懣之下,他突然把他今天所受的窩囊氣,遷怒到馬尾辮導遊身上,不是你那個狗屁規定,怎麼會發生後來的事?他知道,他在孫淩心目中的形象,今天徹底毀了,毀得幹幹淨淨,再無起死回生可能。孫淩會怎麼看他呢?無賴。對了,他今天就像一個無賴。從竊取那副黑框眼鏡起,他的無賴行徑就開始了。不知怎的,他產生一股衝動,想把這種無賴索性進行到底,他覺得從這之中,能得到些許快意。
於是,等全部旅客下車後,林那一把拉住馬尾辮說,你就計劃這麼打發我?
馬尾辮表示歉意,說,起初我不在車上,也不知道你們因為什麼起了爭執?
明明看著我在挨打,你就不能報警啊?林那吼道。
馬尾辮好言相勸,說我當時也提到報警了,可你沒要求啊。
啊,非得我要求?你是做什麼的?我要求了,人家打死我怎麼辦?
馬尾辮說,司機師傅得交車,要不咱們下車說吧。
下車你走了怎麼辦,我找誰?叫你們領導,領導不來我不下車。
馬尾辮很為難,想了想,下車走到一旁打電話去了。
孫淩一直怔怔地看著他,想說什麼,但沒說出來。
乘馬尾辮扭過頭去,林那從小平台上拿起那副黑框眼鏡,順車窗扔出去,扔得老遠。孫淩麵露驚訝之色。
馬尾辮上來了,說領導一會兒就到。三人連同司機在車上坐著,誰也沒有說話。
約摸二十分鍾,值班經理過來了。林那說,今天我在你們的旅遊車上無緣無故挨了打,我要討個說法。
經理先是批評馬尾辮帶團不力,然後問怎麼回事。事情發生的時候,馬尾辮正在車外張羅顧客,她的確不知事情根由。問司機,車是租用的,司機自然不想多事,隻說自己也沒看清。
爭執,勸解,好一番折騰。最後,經理看到今天的事情躲不過去,問林那有什麼要求。林那說,也不訛詐你們,醫藥費,還有,我的眼鏡。
經理問,什麼眼鏡?
林那吼了一聲,我的眼鏡被打掉了!
馬尾辮說,剛才我撿了一副眼鏡的,還完好,是不是你的?扭頭去看小平台,眼鏡卻不見了。
她嘟噥,明明剛才還在這裏的,現在去哪兒了。便問林那,你沒見誰拿眼鏡?
林那嘲諷道,我連我自己都看不住了,幫你看眼鏡?
馬尾辮一臉委屈。林那有點於心不忍,但狠狠心,決定仍不相讓。
經理說天這麼晚了,咱們明天解決好嗎?
林那說不行。
經理問需要賠償你多少錢?
林那色厲內荏,也不想多說:醫藥費五百,眼鏡五百。
又討價還價一番,最後說定八百元。經理瞪馬尾辮一眼,從錢包裏數出八百元錢交給林那。
20
下車後,林那客氣了一句,我打車送你吧。孫淩冷冷地說,不用。林那也不堅持,他們分別打車走了。
到小區附近,林那吩咐司機停車。他走進一個公共衛生間,取出泳褲,用水蘸濕把臉和身上清洗了一下。還好,臉上除了一片淤青,兩條指甲劃痕,傷勢並不要緊;身上痛感明顯,但擦過之後,卻不見什麼痕跡。清洗完畢,他把泳褲扔進垃圾箱裏。
回到家,杜琴正在輔導兒子作業。看到他那副樣子,皺了一下眉頭,問怎麼了?
在車上遇到一對男女小偷,打了一架,以一敵二,保住了錢。林那掏出錢包揚了揚。
杜琴沒再問,繼續輔導作業。
林那生平第一次對杜琴的“冷”心懷感激,差點沒掉下淚來。
兒子喊,噢,爸爸成英雄了。林那背過身去。
第二天,林那去白小薇那兒配眼鏡。看到林那這副樣子,白小薇關切地問怎麼回事?林那繼續呈出說給杜琴的謊言。白小薇嗔怪說,林哥呀,那夥亡命之徒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錢是小事,身體要緊啊。
沒事,不能慣他們。
林那說,配一副黑框眼鏡吧,那種樹脂或塑料的,皮實。白小薇嘟一下嘴說,林哥,你真的是戴金邊眼鏡好看。
林那說,換個風格,就要黑框的——決定已經做出了,他一時還想不清,換黑框眼鏡,究竟為的什麼——是討好杜琴?還是故意戴給孫淩?
白小薇搖搖頭,繼而甜甜一笑:好的,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