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破費躊躇。一邊漫不經心地翻看報紙,一邊絞盡腦汁盤算計劃如何實現。突然,一張旅遊宣傳廣告從報紙中間滑了出來,頂頭兩行大字:
“快來夢幻水皇,給你一片清涼。”
一語點醒夢中人,他懊惱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地方。
夢幻水皇在鄰市某地,距林那他們這個城市隻有兩個小時車程,他們平常簡稱為“水皇”。據去過的人講,那兒真算一個好玩的地方,各種水上娛樂設施一應俱全。還有仿真海嘯,大浪撲過來的時候,能把人推幾十米遠,還安全無虞。
林那當即按照彩頁上的電話詢問了旅行社相關情況。
旅行社周六、周日發團,隨團每人費用二百二十元。不隨團自己駕車,單預定門票每人一百四十元。
林那原想自己駕車,這樣兩人方便些,怕的是隨團遇到熟人。可駕車外出,得和杜琴解釋。還有,就是外出的借口,能說辦公事,可辦公事開私車,有點說不通。何況,雙休日,自己拍屁股走了,杜琴還要開車接送孩子上興趣班。
最終,林那還是決定隨團去。
他向孫淩發出邀請。
8
對於林那的邀請,孫淩起初是拒絕的。
一則孫淩冰雪聰明,她知道林那的良苦用心。她不希望兩人曖昧的程度越來越深。應該說,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很滿足了,由此產生的報複快感已經可以匹敵對老公的不滿。二則,她聽林那說隨團去,也怕遇到熟人。她想享受曖昧,但不想遭受緋聞。三則還有女人的考慮,這是林那不曾考慮到的,她怕穿泳衣暴露在陽光下被紫外線曬黑。
對於孫淩顧左右而言他的回應態度,林那有點氣急。可他不想破壞兩人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綿綿情意,所以低眉順眼,軟纏硬磨。整整一周之內,他們一旦見麵,話語始終盤亙在這個話題之上,弄得林那都有些煩了。
一個突然事件,讓孫淩心理發生改變。
周四晚上,已經十一點了,老公還沒有回家。打電話,不接。一遍遍打,仍是不接。孫淩的怒氣越來越大,躺下,起來。從客廳到臥室,從臥室到廚房。從陽台往下張望,給他的哥們分別打電話,就是沒有訊息。最後,焦躁加怒火,讓她恨不得當即把老公抓到麵前當一張廢紙撕得粉碎。
淩晨兩點,總算回來了。如果他滿嘴酒氣也就算了,男人喝多,可以算作能被饒恕的罪過。問題是,他一片清醒。
問話,支支吾吾。
這次,孫淩沒有吵架。但她做出一個決定,隨林那到“水皇”,就在這個周末。
她迅速在這個決定中產生一種快意,並靠這種快意把當前的怒火消弭。
她看著背朝自己假裝酣睡的老公,心裏冷笑了一聲。
9
周五上午,林那神采奕奕地去訂票。
旅行社需要登記每個人的身份證號用於買保險,林那電話詢問孫淩。聽說還要登記身份證號,孫淩在電話那頭又猶豫了。這下林那真急了,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到底怎麼回事啊,你是怕老公來這裏查你的底?話音太高也有點露骨了,弄得這頭的接待員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林那。聽林那這樣說自己,孫淩一狠心,報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號。
周六早晨六點半準時發團,大巴在旅行社門前等候,要求旅客按時上車。
晚上回到家,林那假裝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天單位有事出差一趟,順利的話晚上就回來了。
杜琴眼睛朝著電視,說,嗯。
林那想,攤上這樣的老婆也好。
晚上,林那偷偷地找出自己的泳褲、泳帽裝在背包裏。
躺在已經熟睡的杜琴身邊,林那興奮得難以入眠。又是一個裏程碑!透過夏天隱隱綽綽的紗裙和冬天渾圓筆直的牛仔褲,林那知道孫淩的身材堪稱完美。明天,就在幾個小時之後,她凹凸有致的身體就隻隔一層薄薄的泳衣暴露在自己麵前了。
而且,在水中,他們免不了會肌膚相親。
令人期盼的明天呀!林那透過窗簾縫隙看著外麵的一線夜空,想這簡直像哪首歌唱到的:也許一切太完美,感覺像在飛。
孫淩這頭,老公聽說她有事外出,便問來問去的:和誰,做什麼,怎麼去,何時回來。孫淩按事先編排好的一一沉著應答,直到老公打消一切疑慮。但兩人對話結束以後,孫淩心裏還是有點忐忑。
她知道,她所有這些,都是在步老公後塵。
老公睡熟之後,她才從衣櫃的一堆泳衣中挑出一件不那麼簡約的,不光為防紫外線,也為防備身體盡少可能暴露在林那麵前。
當然,不忘帶上防曬霜和遮陽傘。
10
遊客大多數是年輕情侶,還有就是夫妻倆帶孩子一塊玩的。
林那對孫淩說,什麼時候帶上孩子來玩一趟吧。說完,又覺得這話假惺惺的。
上車就遇到問題了。因為孫淩來得略微遲一點,林那一直在車下等她。等上去之後,發現兩個人的座位都被別人占滿了,剩下的都是單座。林那想和誰換一下,可一看那種親密程度,都像是夫婦、情侶或朋友。他也張不開這張嘴,不到兩小時的車程,別人又不知道你們的境況,你這樣要求,別人肯定會嗤之以鼻:都老夫老妻了,還膩歪個什麼勁兒?
孫淩根本沒體會到林那此刻的心思。靠窗還有一個空位,她越過靠邊的那位女遊客坐下,然後指著後排一個空位說:林那,坐那兒。
從什麼時候起,單獨的時候,孫淩就叫林那名字,隻在有第三者的場合才稱他為林處長的。他也投桃報李,不再稱她為小孫,或叫孫淩,或叫小淩,憑感覺而定。林那亦把此作為兩人關係升溫的一個標誌。
林那悻悻坐下,想,又錯過一個親密接觸的機會:那種汽車顛簸導致的擠擠碰碰,是多麼令人愜意啊,更別說相互依偎著打瞌睡了。
導遊是個小姑娘,梳個馬尾辮,胸前佩個小麥克風,很活潑的樣子。她組織車上的遊客做遊戲,孫淩興致勃勃地參與,林那敷衍了兩下,後來,每逢接龍到他這兒,任別人怎麼起哄,都推脫過去了。
景點全程一張門票,進去後隨便玩,餐廳也在景點裏。進入“水皇”時,他們每人發一隻智能手牌。在裏麵的一應花銷,都用手牌結賬,出來後現金結算。
大巴停在門口,規定下午四點準時集中。他們到的時候還不到上午九點,這麼說,有整整七個小時的遊玩時間。
下車時導遊說,請各自記住各自的座位,回來後還按來時的位置坐。
林那撇撇嘴。
11
陽光暴烈,今日更甚。
剛近十點,炙熱的空氣已經讓人有時近中午的錯覺。整個“水皇”有水的地方,人都擠得滿滿的。每項娛樂設施前,都是被隔離欄阻隔開來的彎彎曲曲的泳裝隊伍。在熱浪的裹挾下,兩人都有點懈怠,事先想象的熱情一點都激蕩不起來。孫淩甚至有點後悔,生怕多呆一分鍾,花費那麼多錢換來的美容效果頃刻被陽光瓦解。所以從進“水皇”起,她就盡量把傘麵拉低,死死地躲在遮陽傘下麵,還不忘往身上裹一塊浴巾遮住裸露的後背和胳膊。
林那四顧茫然,不知該帶孫淩去哪裏。轉了一圈,還好,有剩餘的漂流船。林那拿手牌換了一隻,舉著到了河邊,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把船放進漂流河裏。孫淩尾隨其後,到了岸邊,甩掉拖鞋,光著一雙嫩白的小腳舉著傘小心翼翼地往船上踩。船隨波蕩漾,許多人上船時十分狼狽,孫淩忙亂之中不失優雅的做派又讓他怦然心動。想借機扶她一把,但看到她一手抓著浴巾,一手撐著傘,整個動作和表情中絲毫沒有相與之意,便覺得自己伸出手去純屬多餘,隻好下到水中幫她把船扶穩,等她踏上去坐好,自己才一骨碌從水中跳出來爬上船去。
林那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總算開始了一個項目。剛才在水中扶船時,沁人心脾的涼爽真是令人愜意,一掃此前那種不合時宜的焦躁。
正想撩起一掬水打到孫淩身上調動彼此的情緒,岸邊突然有人喊,喂,把傘收起來!
林那一驚,手中的水從指縫溜走。抬頭,果不其然,整個漂流河上,就孫淩撐著傘。而且,孫淩還沒意識到是在喊她,倒好奇地扭著頭四處張望。林那不由錯愕,想是否該勸說孫淩服從工作人員管理,結果惹得工作人員瞪著背朝自己的孫淩又喊一遍:看什麼,說你呢!
孫淩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扭頭嘻著臉討好岸上的人說:陽光太毒了,就讓我撐著吧。
不行!傘骨戳著別人怎麼辦?聲音不容置疑。
看人家一臉嚴肅,孫淩隻好悻悻地把傘收起來。但沒有收嚴,等船一轉彎,又把傘撐開,也不敢撐滿,以便再有人發現時及時收傘。
這樣,整個漂流,成了孫淩和岸上工作人員捉迷藏,林那倒成了一個忠實又無聊的觀眾。直到孫淩也被這種做賊的感覺搞得厭煩了,不知對林那還是對“水皇”麵露慍色,沒好氣地說,靠岸,不漂了。
12
林那努力不讓剛露端倪的敗壞情緒占據身心,便動員孫淩去玩“海嘯”。聽來過的人說,整個“水皇”,“海嘯”最好玩了。孫淩還是金貴自己的皮膚,對林那的提議有遲疑之色。林那說,一玩“海嘯”,整個身體都浸入水中,比披浴衣強多了。孫淩半信半疑,可不忍再拂林那熱情,隻好隨他過到“海”邊。
“海”裏煮餃子似的,人滿漾漾的。整個岸上,連一件完整的救生衣都找不到。沒進到水裏的人,都在沙灘邊翻揀救生衣,剩餘的為數不多的幾件,都是差東少西,破破爛爛,像一塊橙色的抹布。但凡有人從水裏出來,便有人迎上去問:還玩嗎,不玩的話把救生衣給我。
被問的人揮揮手,很不耐煩。
林那還好,終於從中途放棄玩水的人中討得一件給了孫淩。他讓孫淩先下水玩,可孫淩有點害怕,一是有點怕水,二是怕與林那分開走丟——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炫目的橙黃,頭上都還包著泳帽,幾乎分辨不出彼此有什麼差別。
林那說,還是有差別的,你看,我戴著眼鏡。孫淩撇一下嘴,戴眼鏡的人多了。
那邊有人從水裏上來,林那一邊跑一邊扭頭朝孫淩喊,我去那邊看看。跑過去,遇到的還是不耐煩地揮手;又有人從水裏上來,林那繼續往遠處跑,這樣接連迎了四五個人,謝天謝地,終於撈著一件。林那一邊道謝,一邊把救生衣往身上套,然後撒開腳丫往回跑。
感覺回到了出發地,孫淩卻不見了。也許是等不及自己先下了水,林那便往水裏瞟。真讓孫淩說著了,毫無二致的黃色,就像一堆小米之中,哪能分清哪顆是哪顆呀。
林那隻好扯開嗓子喊:孫淩……孫淩……結果背後傳來孫淩的聲音:瞎喊啥呀,我去放東西了。
沙灘上,擺放著許多粗大的塑料圓管,圓管一層摞一層,從截麵看,形成一個蜂窩狀等腰三角形。遊客下“海”不帶的物品,都存放在管子裏。也沒人看管,旁邊倒是豎著一個牌子:“貴重物品,請勿存放。”
你戴眼鏡下水?我看別人都放下的。孫淩說。
林那猶豫了一下。他高度近視,如果摘了眼鏡,世界一片混沌。他想看清楚孫淩在水中的姿態表情,想分享孫淩的快樂以便使自己更加快樂。看水中的人大呼小叫,他知道隻要下水,前麵所有的沉悶、不快都會一掃而光。而這些,都必須借助眼鏡才能更顯淋漓盡致。因為平素的經驗使他認識到,一旦看不清楚,整個人都要變傻。他今天可不想變傻。想想也有其他在水裏玩的場合,有時也不卸眼鏡,他便搖搖頭。
此刻,孫淩的手終於空閑。林那不假思索,大膽地牽起孫淩迎著水中人的呼喊聲順著浪花撲打著的沙灘往下跑。
13
“海嘯”每五分鍾一次。伴隨著音響發出的浪潮轟鳴聲,兩米多高的巨浪洶湧而來。所有人在它的衝擊和裹挾下被推向岸邊。等你吞一口水或喘一口氣,餘浪又尾隨而至,讓猝不及防的你再度隨波起伏,翻滾。
膽大的人,盡量往警戒線那端靠近。膽小的人,便緊守岸邊。
孫淩把林那的手抓得緊緊的。幾次,浪潮把他們裹在一起,他們或相互擁抱,或身體相貼,猶如一對並肩戰鬥的勇士,共同在風浪中抗爭,搏擊。
他們的手牢牢焊接在一起。林那感覺到,隨著浪潮往他們這邊推湧,孫淩手的力量逐漸加大,在浪潮逼近眼前的刹那,她大喊一聲“林那”,兩人瞬間被海水吞沒——在更加強大的力量麵前,他成了她的依賴,一種男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浪潮過去,孫淩吐著從頭上流下的海水,滿臉興奮,不住地喊,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起初他們在岸邊不遠。隨著一次次的適應,膽子一點點地大起來,於是一點點地向前移。現在,他們已經位於警戒線和海岸的中段了。
又一波浪潮打過來。這次水勢奇怪,就像一個巨大的懷抱,他們認識的不認識的所有人被包裹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人疙瘩”。疙瘩解開的過程中,有人用胳膊打了林那的臉一下。
他的眼鏡脫落了。
他的一隻手還被孫淩抓著,臉還在海水之中,想說話,但說不出,於是隻得屏著呼吸用另一隻手在水中亂摸。
但怎能摸到呢?
終於,海水退了。林那這才說,眼鏡被掛掉了。
於是,他們那隻手繼續牽著,都用另一隻手在水中摸眼鏡。
五分鍾過去了,又一波浪潮撲麵而來。孫淩還是一樣的興奮。林那因為眼鏡的牽掛,興奮已消退大半。浪潮過去,兩個人繼續摸眼鏡。這樣兩三波之後,孫淩說,這麼大的地方,怎麼能找著?何況,咱們現在站立的地方,說不定已經不是你剛才掉眼鏡的地方了。即使是,也許早被衝走了。
林那有點沮喪,於是鬆開孫淩的手,自己徒勞地在水中繼續摸來摸去。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摸到了一條弧形的金屬絲,僅憑手感判斷就是眼鏡腿,他心中一陣欣喜。撈上來,果然是副眼鏡。再看,已被踩得變形了,鏡片還少了一隻。
關鍵是,鏡框是粉色的,女款,不是自己的那副。
他罵了一聲,又把眼鏡扔回水裏。
玩水的興趣因眼鏡的丟失徹底消退了,林那弱弱地對孫淩說,算了玩吧?孫淩遲疑了一下,說,再玩會吧,這並不影響你玩啊。我剛才不說了,許多人就把眼鏡放在岸上,不照樣玩嗎?
其實,林那是發愁上岸後回家前自己該怎麼辦,因為這種憂慮,玩水的興趣才抹殺殆盡。
他假裝大度地說,這樣吧,我上岸,你再玩一會。我就在你現在前方的沙灘上等你。記住,直線,我可看不清你了,你上岸後找我。
我死等你啊。
14
林那躺在沙灘上,百無聊賴地用沙子將自己覆蓋,抖落,再覆蓋,焦灼地等待孫淩從“海”裏上來。
“半傻子”,他腦海裏冒出這麼一個詞語。因為一旦摘掉眼鏡,視力不清楚導致整個腦袋發懵,智力足足下降二分之一。他不知道別人是否如此,起碼他是這樣的。
天近中午,陽光更毒了。沙子也越來越滾燙,灼得他的皮膚刺痛。想下到水裏涼涼身體,可剛近海邊,被海水卷過來的人就把他推倒,弄得他狼狽不堪。想找個地方乘涼,可此前和孫淩約定不離開這個地方,於是,隻好耐著性子繼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