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幸與文化大學的明史專家吳智和先生,在王陽明故裏餘姚龍泉上的茶館裏一邊品茗,一邊說文談史,縱論古今。他告訴我:在理發店聽理發師們的交談,雖懂其語,但根本不知道這種話的涵意,因此實際上完全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什麼。顯然,這些理發師說的是行話——其理發行業間流行的特殊用語,行業之外的人,聽來隻能莫名其妙。
古人通稱此類行話為“市語”。明人田汝成《西湖遊覽誌餘》卷25載謂:“《輟耕錄》言:杭州人好為隱語,以欺外方,如物不堅致曰‘憨大’,暗換易物曰‘搠包兒’,麄蠢人曰‘杓子’,樸實曰‘艮頭’”並進而指出,“乃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語,不相通用,倉促聆之,竟不知為何等語也。有曰四平市語者,以一為憶多嬌,二為耳邊風,三為散秋香,四為思鄉馬……小為消黎花,大為朵朵雲,老為落梅風。”這裏的從一到十,尚有一點規律可尋,即一與憶、二與耳、三與散、四與思等諧音;而大與朵朵雲,老與落梅風,用一句上海話來說,毫不搭界,隻能使外行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這些隱語對社會生活產生過廣泛的影響。各省地諱的出現,可謂典型的例證。不少人在日常交談中,稱畿輔曰響馬,陝西曰豹,山西曰瓜,山東曰胯,河南曰驢,江南曰蟹,浙及徽州曰鹽豆,浙又曰呆,江西曰臘雞,福建曰癩,四川曰鼠,湖廣曰幹魚,兩廣曰蛇,雲貴曰象。(褚人獲:《堅瓠集》乙集卷1)奇怪的是,當時人說到自己籍貫時,“各以諱相嘲”,如攻擊四川人是耗子,(今日仍流行此語)福建人是癩子等等,實在不雅,但仍舊風行天下,真是不可思議。有些食品,也被冠以隱語,最有趣的,是稱熏豬耳朵為“俏冤家”,(《堅瓠集》丁集)不知從何說起,真讓人忍俊不禁。
市民中的隱語,無非是故弄玄虛,讓人聽不懂,除了做生意需要,含有一定的保密作用外,至多騙一點錢,並無特別險惡用心。例如,清初艾納道人的《豆棚閑話》第十則,就曾經描寫一個叫強舍的蘇州閑漢,對山西人馬才“連篇的打起市語,嘰哩咕嚕,好似新來營頭朋友打番話的一般,弄得馬才兩眼瞪天,不知什麼來曆。”不料被人揭穿,什麼好處也未得到。而另一種隱語,即江湖黑話,往往是盜匪、秘密組織專用的語言,是為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是為殺人越貨服務的,這就與市語有著根本的區別。簡言之,黑話,乃黑社會成員中講的特種話也。
讀過《水滸》的人,都不會忘記十字坡下開人肉饅頭店的母夜叉孫二娘語錄:“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此“洗腳水”不是別的,正是動輒將人麻翻、把身上的肉割下,化為包子餡的蒙汗藥。區區“洗腳水”,是典型的江湖黑話。《水滸》名人魯智深,見友人時,常常“翦拂”,這也是句黑話,即下拜之意。近讀《江湖切要》,對明清黑話幾乎無所不包,且令人神鬼莫測,頗感驚異。此書是清初康熙五十二年自稱“八閩後學東海卓亭子”記錄並訂正的,當時有未付梓,不得而知,我見到的,是清末光緒十年吟杏山館刻本的曬藍本。開卷有詩,曰:“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鋤。說話未完苗已秀,再談幾句便收租。”寥寥四句,不啻是江湖宣言。細讀全書,大部分是流行於明朝的江湖黑話,少部分是清初黑話。凡天文、地理、時令、官職、親戚、人物、店鋪、工匠、經紀、醫藥、星卜、倡優、乞丐、盜賊、釋道、身體、宮室、器用、文具、武備、樂律、舟器、章服、飲饌、珍寶、數禮、草木、五穀、百果、鳥獸、蟲魚,疾病、死生、人事等,無不黑話連篇。現舉若幹例子,以見一斑。市人:井通。販子:不將人。典鋪:興朝陽。雜貨店:推懇朝陽。茶:青老。清喉:木鬼。枝葉:木癸。白酒:水山。粥:稀漢。牛肉:春流。金:黃琴。銀:硬底。賣假貨:跳符懇。真貨:寶讚。如此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江湖上稱豬頭曰紗帽,這不能說不是對官老爺的莫大諷刺;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黑社會原本就是蔑視公權、法紀的。
我們在閱讀某些近代武俠小說時,常常對其中的江湖黑話,感到驚異。實際上,較諸明清以來在社會上流傳的江湖黑話,武俠小說所描繪的,不過是一小部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