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仿佛看到四百一十六年前,張居正死後,萬曆皇帝立刻翻臉,給他扣上種種政治大帽子的情景,而其中很重要的一頂,就是“誣蔑親藩”、私占王府,而後者更是僭越之罪,被認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我更仿佛看到張宅被封門後,一家人被分別隔離,嚴刑逼供,居正子敬修淒厲呼號不已,終於懸梁自盡,其妻用剪刀自刎,幸被侍婢奪下,但一目已被戳瞎,血流如注;年逾七旬的居正老母趙氏,眼睜睜地看著被餓瘋了的狗,將她的小孫子活活咬死吞食,(《江陵縣誌》卷36)這是多麼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一幕!
是的,張居正即使不讓家人搬進遼王府,他也難逃萬曆皇帝的劫數。但是,如果他作為明朝的著名改革家,在反對沐朝弼、朱憲櫛之流腐敗的同時,能夠嚴操守,不貪不占,不住進王府,反對改革的人,不是少了一個打倒他的突破口,至少也是少了一大罪狀嗎?衣、食、住、行總是緊密相聯的。他在北京買了大量房產,行賄、受賄,生活靡爛,死後抄家的財富折金銀近20萬兩,另有良田八萬餘頃。嗚呼,他在京中的官邸也好,老家的王府也好,分明都成了見不得陽光的黑屋,其中包涵的經驗教訓,是非常深刻的。古往今來,沒有一個自身腐敗的改革家,能夠堅持反腐敗的鬥爭,把改革事業進行到底;而且,正是由於其自身的腐敗,往往導致改革失敗,甚至招來殺身、毀家之禍!
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大明王朝已經是風雨飄搖,張居正獲得徹底平反,將故宅改為祠堂;但這種亡羊補牢之舉,絲毫也改變不了明王朝動亂四起,走向滅亡的命運。到了清初,偌大的張宅,一部分已經荒蕪,鞠為茂草,一部分成為衙門。時人曾作《拜江陵張文忠祠》詩,曰:“袍像儼然故笏殘,人門人自肅衣冠。半生憂國眉猶鎖,一詔旌忠骨已寒。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眼前國士君知否?拜起猶疑拭目看。”倘若張宅猶在,我也會人門虔誠肅衣冠,向我國古代傑出的改革家、“一條鞭法”的推行者張居正袍像三鞠躬的。可是,眼前張宅被早點鋪、餐廳、藥店、百貨店、派出所……以及叫賣聲、錄音機裏傳出的三流歌星吵死人、煩死人的噪音所包圍、埋葬的“剩下的那一點點”,除了讓人感歎曆史的叢殘、無情,還有什麼呢?倘要默悼,也隻能是:
張文忠公,嗚呼哀哉!
6月22日於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