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她是一個可憐的人,是一個很可憐的人,是一個連可恨之處都沒有的可憐人。她曾被分廠廠長看上了,這種事情對有些人來說是巴不得的,許多人想貼都貼不上去。可她卻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她一刻也無法容忍一個滿臉皺紋、噴著白酒大蒜、口臭無比的老男人趴在她的身上,用狗一樣的舌頭來惡心她。後來廠裏找了一個借口,她下崗了。

下崗後她來到人才交流中心,她在這裏是一個最守紀律、最聽話的下崗職工,讓簽到就簽到,讓軍訓就軍訓,讓勞動就勞動,她為的就是想表現的好一點,找個機會應聘上崗,可悲的是她不知道她的這種想法有多麼天真。

這次是機加分廠招聘,說是招聘,實際上人早定了,無非是走個過場,許多人不明就理,當了分母。她當然是屬於那些不明就理人數中的一個。本來招聘這事和楊東沒關係,他也不再去管閑事,可黨校的老同學打了一個電話,這老同學是她的一個表親,他就得管了。

楊東了解到,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女人,也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二十九歲下了崗,一年後老公**被她察覺,雖然男方不同意離婚,但她不能容忍男方在感情上的背叛,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分開。離婚後,由於她下崗收入很低,日子過的很艱難,所以一直想盡快找個單位上崗。楊東聽了老同學的介紹,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說,我盡力。

他查了她的資料,她是大專,學機械製造的,今年三十一歲,年齡、專業都符合崗位要求,可她報名後,第一輪就被涮了下來,別人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他明白裏麵的道道。他清楚機加分廠廠長於濤這個人陰得很。

她見他的第一麵就差點哭了,“楊主任,幫幫我,我還年輕……”

他看著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當年硬著頭皮找張廳長的情景,人在這種狀態下求人該是多麼的難、多麼的無奈,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屈尊張這個口。人一旦失去了工作,也就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主張權力的基礎。此情此景,他深有感觸。他想安慰她幾句,可不知為什麼一張口卻變成了:“告訴你,這事我隻能盡力。畢竟這不是一件好辦的事。”

她點點頭,“我明白。”說著她拿出一張卡來,像個受驚的小鹿怯生生地說:“這是我的工資卡,每月雖然隻有300,但我三個月沒取。別嫌棄……”她的眼睛不敢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楊東的心象是被狠狠地剜了一下,刺痛無比。他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原以為紅塵看破、心腸已曆練到堅硬無比、刀槍不入的境地,任何感天撼地的事都無法融化他心靈的堅冰了。可是現在麵對這個無權無勢、無依無靠、每月隻有300元生活補貼還要送禮的下崗女工,那種心酸心悸的感覺,直入心脾。當時往張廳長桌上放卡的尷尬情景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他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向她擺擺手:“你這是幹什麼?不過日子了?”

她臉紅了,眼框也紅了,難為情的說:“我沒別意思,我是真心感謝您。”

“先別感謝,事情不知道會怎麼樣呢。不過有一點你放心,我會竭盡全力!”他堅定地說。

她的淚水不可遏製的湧了出來,看得出來,她不想在他麵前流淚,極力想把淚水控製住,但顯然她失敗了。一時間,那淚水越湧越多,越過眼框,穿過麵頰,濺落在地板上。他遞給她幾張紙巾,她接過來雙手捂在眼睛上,嗓子裏傳出一絲極小極小的嗚咽,她在努力地壓抑自己,克製自己,肩膀不停地抖動,胸脯不停地起伏。他點燃一支煙,沒有勸她,他知道,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任何動作都是多餘的。

過了一會兒,她緩過勁來,深深的給他鞠了一躬,“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扭頭要走,他攔住她,把她的工資卡塞進她的衣兜裏,聲音低沉地說:“回吧,回去等消息。”她沒有再推辭,又給他鞠了一躬,“謝謝,萬分感謝。”他看著她紅紅的眼圈,心裏一緊。

說實話,這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事後,他也有點後悔,是不是太衝動了?冒冒失失的攬了一個啃不動的骨頭,全然不顧自己是否有那鋼牙鐵齒。但又一想,來了這麼長的時間,從沒幹過什麼出格的事,長此以往,他可能就會被邊緣化。現實中有些事情很奇怪,你到一個地方,必須得認同這個地方的文化,有時得屈服,有時還得同流合汙,你要是老想對著幹或是保持一副“別人都醉我獨醒”的感覺,失敗的隻能是你自己,當初“檔案事件”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例子,因為對方是一個龐大的群體,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足夠強大。他是一個被上麵貶下來的人,無援無助,個性清高,自命不凡,如果一直保持著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窮酸”,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孤立,一但被孤立,他就失去了最後的平台,什麼事情也幹不成,隻能黯然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