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簡單又明了,但提問題這個人是含著微笑殺人的魔鬼,許瑞民無法讓自個兒不緊張。他在緊張之中思想,有一點他非常清楚,他的回答關係到他父親和全體僑民的命運與安全,他和父親要做的和正在做的事都不能說。於是他的回答盡管話語的聲音帶著顫音,意思卻明白無誤。他說他爹是學校校長,還是這個教區的神父,他的事情很多,經常出差,不知道他去了哪兒。第二個問題,他說他不認識格拉斯特和迪蘭,也從來沒見過他們,更不知道他們做了甚事,當然也無法知道他們現在在哪兒。
山本正浩用心地聽著許瑞民的話,他感覺這小子心虛、害怕,但表達的意思卻完全是對他藐視、是挑戰。他決心要讓他明白藐視他,向他挑戰應該承擔甚後果,他要讓他內心的心虛與害怕加倍地擴大,擴大到最後壓倒他的所謂意誌而向他屈服,向他求饒,向他坦白隱瞞的一切。山本正浩帶著這種比許瑞民更強烈的蔑視,他要試試中國人的意誌對肉體疼痛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山本正浩像在做一次科學試驗一樣沉著冷靜地對許瑞民開始用刑,由輕到重,由表及裏,循序漸進,按步驟一件一件精心地施用著他所擁有的刑具,細致地觀察著每一件刑具的威力,觀察欣賞著許瑞民的恐懼和各種程度的痛感表現。
各人對接受疼痛的方式極不相同,趙興泰見刑具就怕就痛,未施刑就先以呼喊來排除恐懼,預先做好分散痛苦注意力的準備,施刑中盡最大努力以吼叫來抵消痛苦。苗雨欣則以咬嘴唇的方式強化自個兒的意誌與堅毅,以沉默和忍耐與痛苦抗衡。許瑞民則與他們完全不同,當疼痛產生時,他以嚎叫和怒罵的方式來分散痛的凝聚點,輕痛則輕罵輕嚎,重痛則重罵重嚎,除了怒罵與聲嘶力竭的嚎叫,他所發出的聲音裏沒有其他內容,直至疼痛超過極限讓肉體昏迷,意識消逝。
報社的新社長找到苗誌遠,請他一起到集中營交涉,許瑞民是記者,應該受到保護,日軍無權無緣無故將他關押。苗誌遠說他為救自個兒女兒,已經給山本正浩這個狗女婿下過跪了,他沒臉再求山本正浩救許子衡的兒子。
2
月亮在一片破衣爛衫般的夜空中時隱時現,高低不平的山間土路上顛著一輛像要散架的馬車。車上坐著許子衡,還有兩位穿著中國老百姓破舊褂子卻翹著高鼻了瞪著藍眼睛的格拉斯特和迪蘭,趕車的是位年過半百的農民老漢。空曠的原野一片沉靜,嘚嘚的馬蹄聲清晰遠揚,破馬車像是坐車人硌痛了它身子一樣不停頓地吱吱嘎嘎叫喚著。盡管馬車破,車上人卻感覺很幸福了,比起他們拿腳量路不知要舒服多少,格拉斯特和迪蘭坐在車上,吃著香噴噴的烙餅,都想唱起來了。
格拉斯特和迪蘭逃離集中營的目的與行動還是讓山本正浩估計到了,他們的確不敢露麵,他們的尊容無論穿甚衣服戴甚帽子,都無法改變他們白種人的模樣,隻要他們在人群中出現,任何人都會一眼就看出他們的身份。要做的事情必須依靠許子衡,他們隻能配合。但他們要做的事在濰縣做不了,必須到青島才能辦,濰縣到青島有三百多裏地,這成了他們難以跨越的障礙。
夜長夢多,在濰縣躲下去不隻做不成事,稍一疏忽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許子衡當機立斷,火車、汽車、輪船都不能坐,靠兩條腿走,而且白天不能行動,必須夜裏走。
決心一下,兩條腿可遭了罪,一夜急行軍沒能趕到高密,三個人的腳底下卻都拱出了幾個大泡,又餓又累又痛,天也快亮了,翻上一座小山坡,格拉斯特個子高負擔重,一屁股坐到路邊再不想站起來。許子衡和迪蘭也累,一看到格拉斯特坐到地上,他們也忍不住就地坐下。三個人一坐下來就不想再動,但許子衡不能不起來,在這路上坐著很危險,再說肚子餓了得吃東西。
許子衡站起來四下裏瞅了一遍,瞅到了一點希望,山坡的東側不遠處有個小山村。有村莊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會找到吃的。他們太餓了,眼下得給他們兩個找點東西先填填肚子,要不到他上村子裏找著人家要到吃的,隻怕他們兩個就餓暈了。許子衡忍著肚子嘰嘰咕咕抗議,無力地在坡上溜達。玉米和地瓜都收了,地裏沒可嚼的東西。溜著溜著,地上一個黑洞撞進了他的眼睛。夜色朦朧看不大清,他走近細看,餓著的他不禁一喜,這是老百姓的地瓜窖。他沒手電,瞪大兩眼順著窖口往裏瞅,窖裏漆黑一片甚都看不見。許子衡必須下去才能弄清裏麵有沒有地瓜。他剛有了下去看那意念,腳下哧溜一聲,整個身子踩空了,像顆重型炮彈往下栽,兩耳灌風,心提到嗓門眼裏,腳剛觸到窖底,撲騰一聲,整個人摔到地窖裏。這一跤摔得可真結實,五十好幾的人了,腰是摔著了還是扭著了,痛得他噘著嘴嗬嗬地吹氣,喊了兩聲他們兩個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