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雨已來(2 / 3)

自己這一支人丁本就不興旺,唯一的兒子參了軍,連個後都沒來得及留下,兩年後一輛驢車拉著個蘆席卷回來,老伴當時就哭暈在地上,幾次昏迷一口氣沒上來也撒手人寰,自己便徹底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除了滿大街瘋跑的孩子,幾乎沒人再對自己這個老頭子有看一眼的興趣。

有時候躺在炕上,看著低矮屋頂上被煙熏火燎到黑漆漆的茅草,明明本來就不大,但是依舊覺得空曠的小屋,老人就很奇怪——自己的命怎麼這麼硬?

喪子喪妻,自己大病一場,到後來大口咯血,都以為自己不行了,自己都以為隨時見閻王的人,硬是沒死,不僅沒死,四十多年來,幾乎連病也沒再發過。

當時有不少人說:“老爺子大難不死,這肯定有後福。”

哪裏來的後福?

四十年的生不如死,心灰意冷。

活著,沒死,四個字已經可以囊括一生。

去過一躺鬼門關,閻王爺都不收。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那些常常走動的親戚、朋友便越來越少。

剛開始僅僅是大家不忍見這個一臉憔悴渾身散發著陰冷的老人。

到後來,連自己都沒發現,比自己大的,和自己差不多的,甚至比自己小很多的親戚朋友便一個一個故去。

於是便越發覺得自己是個不祥之人。

近十年來,甚至再也沒有在街頭給過小孩子糖吃。

就更不必說沒事兒走走親戚了。

今天例外。

老人第一次從村北頭走到了村南頭。

短短不到三裏地,老人腿腳慢,到了村南頭第四家紅漆大門時,太陽已經西墜,眼看就壓了山頭。

這家也姓戰,家主老爺子叫戰英,即是戰家村的村長,也是戰家人的大族長。論輩分,戰騰老爺子得叫人家一聲叔,雖然這個叔僅比自己大十一歲,今年剛剛八十四,前幾天過得大壽。戰騰老爺子破天荒露臉還討了一碗酒喝。

今天上門是喝酒那天聽說戰英老爺子的獨子,按輩分得算自己的一個兄弟的戰勝老年得子,今天就百日。

六十四的老人得子,在哪都算是大喜事,自己不能不露露臉。

況且屯子裏頭有習俗,百日時候同時也是“抓名”的時候,所有長輩都得出席,自己不去也不行。

老人輕輕捏了捏提在手裏的花布包袱。

包袱裏頭還有二十來個雞蛋,家裏那七八隻大母雞挺給臉,五天的時間而已,能湊出來這二十來個雞蛋真不易。

這也是戰騰老爺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點東西了。

老爺子來的其實有點晚了。

進門的時候幾乎快掌燈了。

小一輩的在院裏,幾十桌酒席早已經開吃。

十二個輩分較高的已經在堂屋落座,比起外麵的喧囂,屋裏安靜得嚇人。

居於主席的戰英老爺子顫巍巍地招了招手,戰騰老爺子便快走了幾步坐進了右手邊的首席。

左右兩排酒席中間鋪了一大床薄被。

奶媽便把孩子趴著放在了薄被中間。

剛剛百日的小小子,爬都爬不穩,便已經會用肉乎乎的小手抓來抓去了。

兩條肉肉的小腿更是在棉被上蹬個不休,盡管在一屋子人的注視下,小孩子依舊心無旁騖得爬著。

“這孩子看著就這麼虎實,長大後必然是個好漢子!”一屋子的讚歎。

戰英老爺子沒把這一屋子的恭維聽進耳朵去,僅僅是招了招手。

嘩啦一聲,一箱子的活字便灑在了孩子身前。

一個個凸版的活字,每一個都由黃銅鑄成,帶著時間烙上的青綠。

一屋子長輩便緊張地看著那一臉好奇的孩子。

青磚墁地的大院子,即使擺了將近五十桌的酒席,超過四百人熙熙攘攘依舊不顯得局促。

幾十個小孩子在人群桌縫中鑽來鑽去,把父母的吆喝當作了耳邊風。

屋簷及圍牆上點了十幾盞大燈籠,可惜亮度依舊不是很高,同桌說話沒問題,但是幾乎很難看清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