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一〕白香山:白居易。因其晚年居住在香山並自號香山居士,故稱。陸放翁:指陸遊。陸遊號放翁,故稱。

〔二〕澹宕:恬靜,舒暢。

張敦複先生嚐言〔一〕:“古之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嚐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複斂而歸根,夕則複上。田閑有詩雲‘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二〕。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一〕張敦複:張英(1637—1708),字敦複,安徽桐城人。官至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工詩善畫。

〔二〕田閑:錢澄之(1612—1693),字飲光,號田閑。桐城人。

餘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餘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一〕:“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閑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二〕,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一〕圃翁:張英,號圃翁。

〔二〕拂意:不如意。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蕩漾餘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餘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一〕拙政園:古代著名園林,為蘇州四大名園之一。園址原為唐陸龜蒙故宅。明嘉靖間王獻臣在此建別墅,取晉潘嶽《閑居賦序》“拙者之為政”意,取名“拙政園”。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一〕,情如剩煙,才如遣電,餘不得已而遊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

〔一〕昃晚:傍晚。

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閑,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曰〔一〕:“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二〕,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之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膩,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餘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複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嗬乎。

〔一〕陽明先生: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浙江餘姚人。明代思想家。

〔二〕湯文正公:湯斌(1627—1687),字孔伯,諡號文正。河南睢縣人。曆任江蘇巡撫、工部尚書。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一〕,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二〕,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三〕,希夷先生以睡鄉隱〔四〕,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餘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餘時時稅駕〔五〕,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一〕留侯、鄴侯:留侯指漢代開國功臣張良,鄴侯為唐李泌爵號。白雲鄉:典出《莊子》:“乘彼白雲,遊於帝鄉。”後遂以“白雲鄉”代指仙鄉。

〔二〕劉、阮、陶、李:分別指劉伶、阮籍、陶淵明、李白。

〔三〕司馬長卿:司馬相如,字長卿,成都人。西漢辭賦家。他與卓文君私奔的故事一直被傳為佳話。

〔四〕希夷先生:陳摶(?—989),字圖南,號希夷先生。真源人。道士,後被尊為“陳摶老祖”。

〔五〕稅駕:休息,靜養。

養生之道,莫大於眠食。菜根粗糲〔一〕,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錯也〔二〕。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

孫真人雲:“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雲:“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餘,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

〔一〕粗糲:粗茶淡飯。

〔二〕珍錯:珍美的食物。

餘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餘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餘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一〕,少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

〔一〕世尊:對佛陀的尊稱。

【點評】

本卷也是後人的偽托,並非出自沈複之手,現有的材料已足以證明這一點。具體情況請參見卷五後麵的介紹。

與“足本”卷五的《中山記曆》相比,本卷的破綻更為明顯一些,這種破綻主要表現在如下兩點:

一是風格與前四卷有較大的差異。從前四卷來看,作者所寫雖多是日常瑣事,但大都寫得生動別致,充滿情趣。特別是卷二《閑情記趣》,其中有很多製作過程的描述,處理不好,讀起來會比較枯燥乏味,這對作者是一個考驗,好在沈複筆墨不凡,很有表現力,照樣將其寫得趣味橫生,引人入勝。反觀本卷所寫,談來談去,不外清心寡欲、順其自然、延年益壽之類的老生常談,缺少具體可感的敘述,內容空洞,帶有學究氣,與沈複獨具個性的文風明顯不同。這不能不讓人生疑。

二是本卷有幾段文字使用現代語體,十分明顯。比如談太極拳、石琢堂城南老屋等部分,無論是使用的詞語,還是句法,都是出於現代人之手,且不說與前四卷不同,即便是在本卷,也顯得不倫不類,破綻太過明顯。“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餘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讀過這段文字,即便是普通讀者,也能明顯感覺到它與前四卷的差異。不知這是抄錄別人的,還是作偽者本人所為。

本卷比卷五更容易發現作偽的痕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作偽者依據的範本讀者較為熟悉。“足本”《中山記曆》依據的是李鼎元的《使琉球記》,這本書讀者不大熟悉,即便發現其中有問題,但要找到作偽的確證,還得下一番考證、比對的功夫。本卷則不然,它是依據曾國藩的日記改頭換麵而來。相比之下,曾國藩日記曾多次刊印,社會影響大,讀者自然也就比較容易發現其中的問題。卷六被證明是作偽,卷五的真實性則更受質疑。說句玩笑話,作偽者偽造本卷太缺乏“專業”精神,破綻過於明顯。

經陳毓羆先生的比對,“足本”《養生記道》除了抄錄曾國藩的日記《求闕齋日記類鈔》之外,更多內容則抄自張英的《聰訓齋語》。

與《中山記曆》一樣,本卷除了幾段破綻過於明顯的現代語及一些和前四卷照應的語句,大多係抄錄而來,抄錄曾國藩和張英的著述外,還把古人許多有關養生的詩歌、名言抄錄在一起。從這個角度來看,本卷可稱古代養生名人名言彙編。

假如作偽者活到現在的話,看到他設下的謎局被人們破解得如此徹底,不知內心作何感想。